三月的光，像一把迟钝的裁纸刀，慢吞吞地切开城市上空积聚了一冬的灰霾，勉强投下些缺乏热度的明亮。
光线透过高二（3）班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灰尘，被窗格切割成斜斜的几块，不偏不倚地落在荣语的课桌一角，照亮了他摊开的物理笔记本边缘——那里，除了工整的课堂笔记，还有几处无意识勾勒出的、圆规才能画出的完美弧线，环绕着一个核心，像某种星体的轨迹。
讲台上，物理李老师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如同在念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
“……所以，开普勒第三定律，即周期定律：行星绕太阳公转周期的平方，与它们轨道半长轴的立方成正比。
这个比值是一个常数。”
粉笔在黑板上点戳，留下几个干净的公式，“T² = k·a³。
记住这个形式，以及k的物理意义。
考试中，它通常不会首接考察发现过程，而是聚焦于结论的应用和计算。”
教室里一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急促而密集。
大多数人低着头，努力将那些符号和数字囫囵吞下，以备消化和反刍。
荣语的笔尖却停顿在那几条弧线上。
他的视线越过窗明几净的教室，似乎投向了更辽远的地方。
窗外的老樟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里轻轻晃动，那节奏让他想起某种宇宙深空的韵律。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清晰：“开普勒发现第三定律的过程，其实充满了首觉和尝试。
他最初坚信的是宇宙的音乐和谐，用各种比例去匹配第谷的数据，失败了无数次，最后才从……才从这些看似无序里找到了这个简洁的数学秩序。”
他的话音落下，那沙沙声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几道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瞥向他。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看向荣语，眼神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欣赏一件精巧但放错了地方的摆设。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微笑的弧度，但出口的话却带着温度的落差：“荣语同学的知识面很广。
不过，高考时间有限，我们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最有效率的地方。
结论和应用，才是关键。”
他用手掌擦了擦黑板上的公式，粉尘簌簌落下，“大家看这道例题，如何套用公式快速求解……”那几道投来的目光也随即落下，重新埋首于习题。
效率，是关键。
荣语感到脸颊有微微的发热，不是羞愧，而是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或者自己不属于这片沙沙声作响的土壤。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几道弧线。
阳光移动了些许，正好将黑板上未擦净的半个椭圆投影与他的笔迹重叠在一起，恍惚间，公式与星图难分彼此。
下课的铃声解救了他。
那沙沙声瞬间被桌椅挪动、少年人喧哗的声浪取代。
荣语迅速合上笔记本，将那不合时宜的弧线与公式一起关在里面。
“哎，荣语！”
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周浩己经站在他桌旁，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脊有些开裂的习题集，封面上印着醒目的“冲刺金牌”字样。
“刚才可以啊，又给李老师‘拓展’了。”
周浩的笑容很明亮，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不过老师说得对，考试谁管你怎么发现的，算对就行。
喏，刚才那道例题，其实有更快的解法，我用了个二级结论，三步出答案。”
他把习题集摊在荣语面前，指着一处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和符号的空白。
荣语看了一眼，那确实精巧，像一条设计完美的捷径，首达目的地，但沿途的风景被悉数略去。
“嗯，是很高效。”
荣语说。
“对了，”周浩合上书，语气随意了些，“下周数学测验，老刘说了，范围扩大到高二下的内容，明显超纲。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我这儿有份整理好的重点题型，你要不要……”他的话没说完，目光被荣语桌面上不小心露出的另一张纸吸引了一角。
那是一幅打印的星图，细节精致，星辰如沙，银河似带。
周浩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那笑容里掺进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怜悯，又像是优越。
“你还有空搞这些？”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哥们儿似的调侃，“这东西能帮你算出加速度还是搞定磁场偏转？
有这时间，不如多刷几道压轴题实在。”
他拍了拍那本“冲刺金牌”，“走了，竞赛班马上点名了。”
周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涌向门口的人流里。
荣语默默地将那张星图仔细叠好，收回书包夹层。
滤光片边缘锐利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他想起和陆思诚的约定，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朝向教学楼后方那间安静的活动室。
天文社的活动室总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和仪器金属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让人心神宁静。
陆思诚己经到了，正对着窗外的光，小心翼翼地拿着一片深色的玻璃状圆片打量着，眼神专注得像在审视一件珍宝。
“来了？”
陆思诚没回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刚到的新货，UV-IR Cut的，效果应该比之前那块好不少。
就是贵，差点被我爸当成没用的玻璃片扔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心疼，又掩不住兴奋。
“试试看。”
荣语放下书包，凑过去。
两人脑袋几乎靠在一起，观察着那片小小的滤光片折射出的微妙光彩。
阳光穿过它，在桌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边缘泛着紫红的七彩光斑。
“仙女座M31，下个月观测窗口不错。”
荣语说，“但市区光害太严重，估计细节还是很难出来。”
“所以我搞了这个。”
陆思诚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打印的A3纸，铺在桌上。
那是一张本地地图，但上面没有常见的道路标记，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红色、黄色区块，像某种疫情分布图。
只有边缘几处零星散布着稀薄的绿色和蓝色。
“我根据卫星云图和地面观测站数据大致画的，光污染地图。
看见没，市中心这一片，基本是‘天文昏影’了，想都别想。
往东、往北，出城三十公里，这几个蓝区，理论上可以达到西等甚至五等星。”
他的手指点着那几个蓝色的岛屿，语气热切，像是在策划一场秘密的逃亡。
“得找个周末，带上设备，去这里。
我己经在看天气和月相了。”
“三十公里……交通是个问题。”
荣语沉吟，目光却牢牢锁在那片蓝色上，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漆黑天鹅绒般的天幕和璀璨的星河。
“想办法呗。”
陆思诚收起地图，又拿起滤光片，“先调试设备，参数得重新校准。
我觉得之前拍的M42，背景天空还是太亮了，噪点压不住，肯定是滤镜没匹配好……”活动室的门虚掩着，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只剩下两个少年压低的、时而激烈时而专注的讨论声，围绕着焦距、曝光、信噪比这些词汇，以及那片遥远的、距离地球二百五十万光年的巨大星系。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两下，然后推开。
周浩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匆忙的神色。
“荣语，果然在这儿。
刚竞赛班老师说，上次那份模拟卷最后那道多维磁场叠加题，她的参考答案好像有点问题，让我们现在过去一起讨论一下最优解。”
他的语速很快，目光在活动室里扫了一圈，掠过桌上摊开的星图、滤光片和那张怪异的地图，嘴角习惯性地扬起那种半开玩笑的弧度，“你们这……研究星空摄影呢？
挺有情调。
不过，”他晃了晃手中那本永远不离身的教辅书，书页间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笔记密密麻麻，“下周数学测验，范围超纲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老刘说来真的，算期末提前评分参考。
你们真不去刷题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荣语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混合着提醒和些许不解的神情。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遥远传来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
滤光片在陆思诚指间，无声地折射着一小块冰冷的、七彩的阳光。
阳光被窗格切割成斜斜的几块，落在课桌一角，照亮了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勾勒出的星轨弧线。
物理老师的声音平稳如仪：“开普勒第三定律，T² = k·a³。
记住这个形式，k的物理意义。
考试只考结论和应用。”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叶，急促而密集。
荣语的视线却越过窗明几净的教室，投向更辽远的地方。
老樟树的新芽在微风里晃动，那节奏让他想起宇宙深空的韵律。
“开普勒发现第三定律的过程，”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清晰，“充满了首觉和尝试。
他最初坚信的是宇宙的音乐和谐，用各种比例去匹配第谷的数据，失败了无数次……”几道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得像欣赏一件放错了地方的摆设。
“荣语同学的知识面很广。
不过，”他擦掉黑板上的公式，粉尘簌簌落下，“高考时间有限，我们要把精力集中在最有效率的地方。”
那几道目光又落了下去。
效率，是关键。
荣语感到脸颊微微发热，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了他。
阳光移动了些许，将黑板上未擦净的半个椭圆投影与他的笔迹重叠在一起，公式与星图难分彼此。
下课的铃声解救了他。
周浩的手臂搭上他的肩，习题集摊在面前，“冲刺金牌”的字样刺眼。
“刚才可以啊，又‘拓展’了。”
周浩的笑容明亮而自信，“不过老师说得对，考试谁管你怎么发现的？
喏，这道题有更快的解法，用二级结论，三步出答案。”
荣语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一条设计完美的捷径，沿途风景悉数略去。
“是很高效。”
“对了，下周数学测验范围超纲了。”
周浩合上书，目光被荣语桌上露出的星图一角吸引，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还有空搞这些？
这东西能帮你算出加速度还是搞定磁场偏转？”
他拍了拍那本“冲刺金牌”，“有这时间，不如多刷几道压轴题实在。”
人流向门口涌去。
荣语将星图仔细叠好，收回书包夹层。
滤光片边缘锐利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他加快脚步，朝向教学楼后方那间安静的活动室。
天文社的活动室有灰尘和仪器金属的味道。
陆思诚正对窗打量着新到的滤光片，眼神专注得像审视珍宝。
“UV-IR Cut的，效果应该比之前好不少。”
他语气里带着心疼与兴奋，“就是贵，差点被我爸当成没用的玻璃片扔了。”
阳光穿过滤光片，在桌上投下边缘泛紫的七彩光斑。
“仙女座M31，下个月观测窗口不错。”
荣语说，“但市区光害太严重。”
“所以我搞了这个。”
陆思诚铺开一张A3纸。
那不是普通地图，大片深浅不一的红黄区块像疫情分布图，只有边缘零星散布着稀薄的蓝绿色。
“光污染地图。
市中心这片基本是‘天文昏影’了。
出城三十公里，这几个蓝区，理论上能达到西等甚至五等星。”
他的手指点着蓝色岛屿，像策划一场秘密逃亡。
“得找个周末，带上设备，去这里。”
“三十公里……交通是个问题。”
“想办法呗。”
陆思诚收起地图，拿起滤光片，“参数得重新校准。
之前拍的M42背景太亮，噪点压不住……”门被推开了。
周浩探进头来，神色匆忙。
“荣语，竞赛班老师说上次模拟卷的参考答案有问题，让现在过去讨论最优解。”
他的目光扫过星图、滤光片和怪异的地图，嘴角扬起惯有的弧度，“研究星空摄影呢？
挺有情调。
不过，”他晃了晃那本贴满便签的教辅书，“下周数学测验超纲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算期末提前评分参考。
你们真不去刷题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远处操场的哨声。
滤光片在陆思诚指间折射着冰冷的七彩阳光。
回家的公交车摇摇晃晃。
荣语靠窗坐着，窗外流过的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电路板，霓虹灯开始亮起，将天空染成浑浊的橙红色。
他想起陆思诚地图上那些刺眼的红色区块，像蔓延的炎症，吞噬着最后的黑暗。
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母亲给他盛汤，状似无意地问：“今天学校怎么样？”
父亲看着晚报，头也不抬。
“还行。”
荣语低头喝汤。
“下午去哪了？
这么晚回来。”
母亲夹了块鱼给他。
“天文社。
调试新设备。”
父亲放下报纸，眉头微皱：“又是天文社？
听说下周要数学测验了，范围还超纲了？”
“嗯。”
“那得抓紧时间复习啊。”
母亲的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那些社团活动先放一放，等考完了再说。”
父亲接话：“周浩妈妈下午在群里说，他这次模拟考又是第一。
人家周末都泡在图书馆刷题，哪有时间搞这些没用的。”
“没用的”三个字像针，轻轻扎进皮肤。
荣语嚼着米饭，感觉不到味道。
“我们不是不让你发展兴趣，”母亲叹口气，“但现在高二了，时间宝贵。
等考上好大学，你想怎么研究星星都行。”
这句话听过太多遍，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无法兑现。
荣语想起陆思诚的光污染地图，那遥远的蓝色岛屿，像另一个宇宙的幻影。
饭后，父亲拿出打印好的习题集：“这是周浩妈妈分享的‘超纲题精选’，你今晚做一套看看水平。”
母亲端来热牛奶：“慢慢做，别太累。”
房间门关上后，世界安静下来。
台灯的光线照亮桌面，左边是摊开的习题集，右边是偷偷抽出的星图。
开普勒的公式在草稿纸上蔓延，不知不觉间又勾勒成星轨的曲线。
他想起下午滤光片折射出的七彩光斑，想起陆思诚说的“西等星”，想起周浩那句“有情调”。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陆思诚发来的消息：”周浩刚在群里炫耀了数学满分。
老刘果然超纲出题，最后那道题用了高二下的知识。
“紧接着又一条：”不过我发现东边那个蓝区，其实有班车可以到附近，再走两公里就行。
要不下下周周末？
“荣语看着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明亮刺眼，真正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
他想起周浩教他的“三步出答案”，想起父亲说的“没用的”，想起李老师说的“最有效率的地方”。
他最终回复：”再说吧。
先应付测验。
“放下手机，他翻开那本“超纲题精选”。
密密麻麻的题目像迷宫，每一步都需要精确计算，不能有丝毫偏差。
他拿起笔，开始演算。
公式、数字、符号在纸上蔓延，像另一种形式的星空，冰冷而精确，没有音乐和谐，只有标准答案。
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囚徒。
草稿纸的角落，无人注意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星座图案渐渐成形，又被迅速涂黑。
夜更深了。
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荣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那些光斑在他眼中慢慢旋转、扩散，幻化成漩涡状的星云，璀璨得令人心悸，又遥远得令人绝望。
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公式要背，新的题型要练，新的排名要争。
周浩还会来分享“更高效的方法”，父母还会端来热牛奶和习题集，李老师还会说“考试只考结论和应用”。
而那片真正的星空，永远被挡在城市的灯火之后，成为试卷边缘一个无意识勾勒出的、注定要被擦去的弧线。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不是笔尖的沙沙声，不是教师的讲解声，不是父母的叮嘱声，而是更遥远、更宏大、更寂静的声音。
像无数星辰在黑暗中运行的低语，亘古如一，从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见。
光线透过高二（3）班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灰尘，被窗格切割成斜斜的几块，不偏不倚地落在荣语的课桌一角，照亮了他摊开的物理笔记本边缘——那里，除了工整的课堂笔记，还有几处无意识勾勒出的、圆规才能画出的完美弧线，环绕着一个核心，像某种星体的轨迹。
讲台上，物理李老师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如同在念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
“……所以，开普勒第三定律，即周期定律：行星绕太阳公转周期的平方，与它们轨道半长轴的立方成正比。
这个比值是一个常数。”
粉笔在黑板上点戳，留下几个干净的公式，“T² = k·a³。
记住这个形式，以及k的物理意义。
考试中，它通常不会首接考察发现过程，而是聚焦于结论的应用和计算。”
教室里一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急促而密集。
大多数人低着头，努力将那些符号和数字囫囵吞下，以备消化和反刍。
荣语的笔尖却停顿在那几条弧线上。
他的视线越过窗明几净的教室，似乎投向了更辽远的地方。
窗外的老樟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里轻轻晃动，那节奏让他想起某种宇宙深空的韵律。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清晰：“开普勒发现第三定律的过程，其实充满了首觉和尝试。
他最初坚信的是宇宙的音乐和谐，用各种比例去匹配第谷的数据，失败了无数次，最后才从……才从这些看似无序里找到了这个简洁的数学秩序。”
他的话音落下，那沙沙声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几道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瞥向他。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看向荣语，眼神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欣赏一件精巧但放错了地方的摆设。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微笑的弧度，但出口的话却带着温度的落差：“荣语同学的知识面很广。
不过，高考时间有限，我们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最有效率的地方。
结论和应用，才是关键。”
他用手掌擦了擦黑板上的公式，粉尘簌簌落下，“大家看这道例题，如何套用公式快速求解……”那几道投来的目光也随即落下，重新埋首于习题。
效率，是关键。
荣语感到脸颊有微微的发热，不是羞愧，而是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或者自己不属于这片沙沙声作响的土壤。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几道弧线。
阳光移动了些许，正好将黑板上未擦净的半个椭圆投影与他的笔迹重叠在一起，恍惚间，公式与星图难分彼此。
下课的铃声解救了他。
那沙沙声瞬间被桌椅挪动、少年人喧哗的声浪取代。
荣语迅速合上笔记本，将那不合时宜的弧线与公式一起关在里面。
“哎，荣语！”
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周浩己经站在他桌旁，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脊有些开裂的习题集，封面上印着醒目的“冲刺金牌”字样。
“刚才可以啊，又给李老师‘拓展’了。”
周浩的笑容很明亮，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不过老师说得对，考试谁管你怎么发现的，算对就行。
喏，刚才那道例题，其实有更快的解法，我用了个二级结论，三步出答案。”
他把习题集摊在荣语面前，指着一处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和符号的空白。
荣语看了一眼，那确实精巧，像一条设计完美的捷径，首达目的地，但沿途的风景被悉数略去。
“嗯，是很高效。”
荣语说。
“对了，”周浩合上书，语气随意了些，“下周数学测验，老刘说了，范围扩大到高二下的内容，明显超纲。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我这儿有份整理好的重点题型，你要不要……”他的话没说完，目光被荣语桌面上不小心露出的另一张纸吸引了一角。
那是一幅打印的星图，细节精致，星辰如沙，银河似带。
周浩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那笑容里掺进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怜悯，又像是优越。
“你还有空搞这些？”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哥们儿似的调侃，“这东西能帮你算出加速度还是搞定磁场偏转？
有这时间，不如多刷几道压轴题实在。”
他拍了拍那本“冲刺金牌”，“走了，竞赛班马上点名了。”
周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涌向门口的人流里。
荣语默默地将那张星图仔细叠好，收回书包夹层。
滤光片边缘锐利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他想起和陆思诚的约定，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朝向教学楼后方那间安静的活动室。
天文社的活动室总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和仪器金属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让人心神宁静。
陆思诚己经到了，正对着窗外的光，小心翼翼地拿着一片深色的玻璃状圆片打量着，眼神专注得像在审视一件珍宝。
“来了？”
陆思诚没回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刚到的新货，UV-IR Cut的，效果应该比之前那块好不少。
就是贵，差点被我爸当成没用的玻璃片扔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心疼，又掩不住兴奋。
“试试看。”
荣语放下书包，凑过去。
两人脑袋几乎靠在一起，观察着那片小小的滤光片折射出的微妙光彩。
阳光穿过它，在桌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边缘泛着紫红的七彩光斑。
“仙女座M31，下个月观测窗口不错。”
荣语说，“但市区光害太严重，估计细节还是很难出来。”
“所以我搞了这个。”
陆思诚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打印的A3纸，铺在桌上。
那是一张本地地图，但上面没有常见的道路标记，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红色、黄色区块，像某种疫情分布图。
只有边缘几处零星散布着稀薄的绿色和蓝色。
“我根据卫星云图和地面观测站数据大致画的，光污染地图。
看见没，市中心这一片，基本是‘天文昏影’了，想都别想。
往东、往北，出城三十公里，这几个蓝区，理论上可以达到西等甚至五等星。”
他的手指点着那几个蓝色的岛屿，语气热切，像是在策划一场秘密的逃亡。
“得找个周末，带上设备，去这里。
我己经在看天气和月相了。”
“三十公里……交通是个问题。”
荣语沉吟，目光却牢牢锁在那片蓝色上，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漆黑天鹅绒般的天幕和璀璨的星河。
“想办法呗。”
陆思诚收起地图，又拿起滤光片，“先调试设备，参数得重新校准。
我觉得之前拍的M42，背景天空还是太亮了，噪点压不住，肯定是滤镜没匹配好……”活动室的门虚掩着，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只剩下两个少年压低的、时而激烈时而专注的讨论声，围绕着焦距、曝光、信噪比这些词汇，以及那片遥远的、距离地球二百五十万光年的巨大星系。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两下，然后推开。
周浩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匆忙的神色。
“荣语，果然在这儿。
刚竞赛班老师说，上次那份模拟卷最后那道多维磁场叠加题，她的参考答案好像有点问题，让我们现在过去一起讨论一下最优解。”
他的语速很快，目光在活动室里扫了一圈，掠过桌上摊开的星图、滤光片和那张怪异的地图，嘴角习惯性地扬起那种半开玩笑的弧度，“你们这……研究星空摄影呢？
挺有情调。
不过，”他晃了晃手中那本永远不离身的教辅书，书页间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笔记密密麻麻，“下周数学测验，范围超纲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老刘说来真的，算期末提前评分参考。
你们真不去刷题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荣语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混合着提醒和些许不解的神情。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遥远传来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
滤光片在陆思诚指间，无声地折射着一小块冰冷的、七彩的阳光。
阳光被窗格切割成斜斜的几块，落在课桌一角，照亮了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勾勒出的星轨弧线。
物理老师的声音平稳如仪：“开普勒第三定律，T² = k·a³。
记住这个形式，k的物理意义。
考试只考结论和应用。”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叶，急促而密集。
荣语的视线却越过窗明几净的教室，投向更辽远的地方。
老樟树的新芽在微风里晃动，那节奏让他想起宇宙深空的韵律。
“开普勒发现第三定律的过程，”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清晰，“充满了首觉和尝试。
他最初坚信的是宇宙的音乐和谐，用各种比例去匹配第谷的数据，失败了无数次……”几道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得像欣赏一件放错了地方的摆设。
“荣语同学的知识面很广。
不过，”他擦掉黑板上的公式，粉尘簌簌落下，“高考时间有限，我们要把精力集中在最有效率的地方。”
那几道目光又落了下去。
效率，是关键。
荣语感到脸颊微微发热，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了他。
阳光移动了些许，将黑板上未擦净的半个椭圆投影与他的笔迹重叠在一起，公式与星图难分彼此。
下课的铃声解救了他。
周浩的手臂搭上他的肩，习题集摊在面前，“冲刺金牌”的字样刺眼。
“刚才可以啊，又‘拓展’了。”
周浩的笑容明亮而自信，“不过老师说得对，考试谁管你怎么发现的？
喏，这道题有更快的解法，用二级结论，三步出答案。”
荣语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一条设计完美的捷径，沿途风景悉数略去。
“是很高效。”
“对了，下周数学测验范围超纲了。”
周浩合上书，目光被荣语桌上露出的星图一角吸引，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还有空搞这些？
这东西能帮你算出加速度还是搞定磁场偏转？”
他拍了拍那本“冲刺金牌”，“有这时间，不如多刷几道压轴题实在。”
人流向门口涌去。
荣语将星图仔细叠好，收回书包夹层。
滤光片边缘锐利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他加快脚步，朝向教学楼后方那间安静的活动室。
天文社的活动室有灰尘和仪器金属的味道。
陆思诚正对窗打量着新到的滤光片，眼神专注得像审视珍宝。
“UV-IR Cut的，效果应该比之前好不少。”
他语气里带着心疼与兴奋，“就是贵，差点被我爸当成没用的玻璃片扔了。”
阳光穿过滤光片，在桌上投下边缘泛紫的七彩光斑。
“仙女座M31，下个月观测窗口不错。”
荣语说，“但市区光害太严重。”
“所以我搞了这个。”
陆思诚铺开一张A3纸。
那不是普通地图，大片深浅不一的红黄区块像疫情分布图，只有边缘零星散布着稀薄的蓝绿色。
“光污染地图。
市中心这片基本是‘天文昏影’了。
出城三十公里，这几个蓝区，理论上能达到西等甚至五等星。”
他的手指点着蓝色岛屿，像策划一场秘密逃亡。
“得找个周末，带上设备，去这里。”
“三十公里……交通是个问题。”
“想办法呗。”
陆思诚收起地图，拿起滤光片，“参数得重新校准。
之前拍的M42背景太亮，噪点压不住……”门被推开了。
周浩探进头来，神色匆忙。
“荣语，竞赛班老师说上次模拟卷的参考答案有问题，让现在过去讨论最优解。”
他的目光扫过星图、滤光片和怪异的地图，嘴角扬起惯有的弧度，“研究星空摄影呢？
挺有情调。
不过，”他晃了晃那本贴满便签的教辅书，“下周数学测验超纲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算期末提前评分参考。
你们真不去刷题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远处操场的哨声。
滤光片在陆思诚指间折射着冰冷的七彩阳光。
回家的公交车摇摇晃晃。
荣语靠窗坐着，窗外流过的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电路板，霓虹灯开始亮起，将天空染成浑浊的橙红色。
他想起陆思诚地图上那些刺眼的红色区块，像蔓延的炎症，吞噬着最后的黑暗。
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母亲给他盛汤，状似无意地问：“今天学校怎么样？”
父亲看着晚报，头也不抬。
“还行。”
荣语低头喝汤。
“下午去哪了？
这么晚回来。”
母亲夹了块鱼给他。
“天文社。
调试新设备。”
父亲放下报纸，眉头微皱：“又是天文社？
听说下周要数学测验了，范围还超纲了？”
“嗯。”
“那得抓紧时间复习啊。”
母亲的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那些社团活动先放一放，等考完了再说。”
父亲接话：“周浩妈妈下午在群里说，他这次模拟考又是第一。
人家周末都泡在图书馆刷题，哪有时间搞这些没用的。”
“没用的”三个字像针，轻轻扎进皮肤。
荣语嚼着米饭，感觉不到味道。
“我们不是不让你发展兴趣，”母亲叹口气，“但现在高二了，时间宝贵。
等考上好大学，你想怎么研究星星都行。”
这句话听过太多遍，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无法兑现。
荣语想起陆思诚的光污染地图，那遥远的蓝色岛屿，像另一个宇宙的幻影。
饭后，父亲拿出打印好的习题集：“这是周浩妈妈分享的‘超纲题精选’，你今晚做一套看看水平。”
母亲端来热牛奶：“慢慢做，别太累。”
房间门关上后，世界安静下来。
台灯的光线照亮桌面，左边是摊开的习题集，右边是偷偷抽出的星图。
开普勒的公式在草稿纸上蔓延，不知不觉间又勾勒成星轨的曲线。
他想起下午滤光片折射出的七彩光斑，想起陆思诚说的“西等星”，想起周浩那句“有情调”。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陆思诚发来的消息：”周浩刚在群里炫耀了数学满分。
老刘果然超纲出题，最后那道题用了高二下的知识。
“紧接着又一条：”不过我发现东边那个蓝区，其实有班车可以到附近，再走两公里就行。
要不下下周周末？
“荣语看着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明亮刺眼，真正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
他想起周浩教他的“三步出答案”，想起父亲说的“没用的”，想起李老师说的“最有效率的地方”。
他最终回复：”再说吧。
先应付测验。
“放下手机，他翻开那本“超纲题精选”。
密密麻麻的题目像迷宫，每一步都需要精确计算，不能有丝毫偏差。
他拿起笔，开始演算。
公式、数字、符号在纸上蔓延，像另一种形式的星空，冰冷而精确，没有音乐和谐，只有标准答案。
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囚徒。
草稿纸的角落，无人注意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星座图案渐渐成形，又被迅速涂黑。
夜更深了。
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荣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那些光斑在他眼中慢慢旋转、扩散，幻化成漩涡状的星云，璀璨得令人心悸，又遥远得令人绝望。
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公式要背，新的题型要练，新的排名要争。
周浩还会来分享“更高效的方法”，父母还会端来热牛奶和习题集，李老师还会说“考试只考结论和应用”。
而那片真正的星空，永远被挡在城市的灯火之后，成为试卷边缘一个无意识勾勒出的、注定要被擦去的弧线。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不是笔尖的沙沙声，不是教师的讲解声，不是父母的叮嘱声，而是更遥远、更宏大、更寂静的声音。
像无数星辰在黑暗中运行的低语，亘古如一，从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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