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离弦而去。
可传来的不是野兔的哀鸣,而是男人的一声闷哼。
我瞬间头皮发麻。
这大嵩山上人迹罕至,怎会有人的声音?
循着声音寻去,只见一个男子倚靠在一棵银杏树下,已经几近昏迷。
莫不是上天见我独自在这山中太孤单,送我的如意郎君?
我凑近观察,这男人眉若峻峰,鼻挺如削玉,唇线分明,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饶是再移不开眼,也得移开了。
因为此刻我的箭,正插在他的大腿根。
当然这还不是最打紧的。
因为他的胸前还插着两支。
天地良心,这可不是我射的,我用不起这么好的箭。
多半是活不成了,我还是赶紧溜之大吉。
我心下想要逃跑,可腿却不听使唤。
他长得实在好看,比我下山时遇到的男子都要俊美,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
罢了,先拖回去再说。
只是没想到这男子看着精瘦,却似是能抵上一头野鹿。
回到家中,我揉着酸痛的肩膀,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子,又犯了难。
万一他活了过来,让我对他负责可如何是好。
他要是好好的便也罢了,可我这箭的位置,多半是伤了他的根本。
这般俊美的男子,要是可看不可吃,那便无趣极了。
不管了,先救命吧。
我三下五除二拔了他胸口的两支箭,止血、敷药、包扎。
虽我自诩好色之辈,可真当视线下移到他的胯间时,心口也不禁一阵发热。
男女虽有别,可医者和伤者倒也不必讲究这些吧。
我摸出小剪,刀刃贴着他的皮肉小心地划开衣料。
唔……我拍了拍胸脯。
还好还好,箭斜插进他的腿根,并未损伤他的男子气魄。
我吐了口气,又是一波拔箭、止血、敷药。
我用布条绕着他的腿根包扎,偏偏他胯间那劳什子碍事得很。
没多想,我用手捏着拨到了另一边。
下一刻我的眼睛便瞪圆了,心口的热火攀上了脸颊。
那家伙竟然隐隐要翘起头……
呃……我拍了拍火热的脸,开始自我开解。
和雄鹿差别也不大,平日里见得多了不是,不必羞赧
我瞥了一眼尚处在昏迷中的男子,他的眼睫因疼痛而剧烈震颤。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轻轻拍了拍: 先不必谢,待你的主人醒来再说罢。
可它却彻底站起来了
我彻底惊呆,七手脚,扯过被子给他盖了上去。
昏迷中的男人眼睫震颤得更厉害了……
2
我悉心照料了五日,把我爹珍藏的人参都用上了,他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所以这几日我去林中打猎时,也顺便挖坑。
坑快挖好了,他却醒了。
我正给他喂药,他突然轻咳几声,眼睫微动。
我俯身凑近,便猝然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眼睛。
殷红的眼尾微微上挑,裹着潋滟的水光。
瞳孔深处却又凝着寒潭般的冷冽,教人想起月光下湖面的碎冰。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我刹那间就失了言语。
直到被一把推开,我才回过神来。
你是什么人?他边推开我边起身,却因伤口牵扯吃痛跌了回去。
受伤了力气还这般大,将我推了一个趔趄。
我理了理被推乱的衣服,心头一阵恼,出口也没好气。
我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在林中中了箭,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他眼中的戒备淡了几分,却仍旧冷着脸。
如此便多谢了,只是在下有要事在身,姑娘的恩情来日必报。
他作势便要起身。
要走?
来日再报?
那哪行?
我刚要出声阻止,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眼看着他拖着伤下床,又在站起来时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接触到冰凉的地面,他才猛然发现,他的下半身,未着寸缕。
他迅速拉过搭在床边的被子盖在身上,耳尖红得滴血: 我的下衣呢?
为了给你治伤,我剪了。我坦荡地回。
你……他语气有些气恼。
腿根的疼痛大抵让他明白了我没撒谎,所以他没再说话,只是从耳尖红到了脖子。
别坐着了,地上凉,再冰坏了。
我好心去扶他,却被他扭身躲开。
我自己来。
好啊,随便。
我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他裹着被子像一条扭动的鱼,上半身才搭上床沿,便已经痛得额头涌起豆大的汗珠。
实在看不下去,我走过去抬着他的小腿一掀,他整个人便躺好了。
倒也不必如此避讳我,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你换过几次药了,早都看完了。
你的小兄弟还和我打过招呼呢。
还不止一次。
重新躺回去的男人老实多了,他裹得严实,只剩眼睛四处打量。
这是哪?
这是我家,你放心,这里很隐蔽,你的仇家寻不到的,你且安心将养吧。
有时候我挺不理解爹的,为什么非要住在这深山里,山下的集市分明好不热闹。
这山里连个年轻的男子都没有,没劲得很。
不过现在有了。
我看向床上的蚕蛹,想问他话又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黄武。
我一听来劲了: 跳舞的舞?看你这身段定是会些的,剑舞?胡腾舞?
武功的武,可杀人的那种。
好吧,少了点情趣。
不过也不错,听起来挺有劲儿的。
你的仇家为何要追杀你?
他这副皮相,怕不是欠了什么风流债。
许是觉得我抢了他的生意吧。
他眸光一暗,随即又恢复了清明,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楚银杏。
3
我爹叫楚松,当年他在一棵银杏树下捡到了我。
便给我取名楚银杏。
我和爹守着这绵延百里的大嵩山,以打猎为生。
可就在半年前,爹说有事下山,快则半年,慢则一年,让我守在这里等他。
我独自在这山中无趣得很,便开始盘算着给自己找个伴儿。
原本我给自己选的如意郎君是山下肉铺的牛二。
他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估摸能扛起一头野猪。
更重要的是,他每每见到我,便笑得灿烂,给我的猎物价格也是最高的。
整日把让我嫁给他挂在嘴上。
其实山下书铺的白书生也不错,人长得白净,脾气更是好极了。
可现在我有些动摇了。
牛二虽有把子力气,可面相实在粗犷,又爱说些荤话。
白书生虽秀气,可他实在柔弱,还爱送人些发簪之类无用的物件,没事更是爱吟几句酸诗。
眼前这个男人,不仅生得好看,看起来也是有把子力气的。
虽然他来历不明,可我也是啊。
爹只说我是银杏树下捡的。
他也是我在银杏树下捡的。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好,就这样。
我是想通了,可他却要走。
疗养了几日,他已经可以坐起,下床还是费劲,却强撑着说要离开。
不是说好了安心在这里将养的吗?
真是穿上裤子就不认人
不过说到衣服,他虽脱下绸缎衣衫,穿上了爹的粗布衣服,看上去倒仍是一副矜贵的模样。
若是每日看着这样一副皮相,我打猎都会更有劲头的。
于是我开始苦心劝他留下来。
你可是想好了?你这满身的伤,要是被你的仇家抓到,必是凶多吉少。
他倚靠在床头,朝我微微颔首: 我当真是有要紧事。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生意有什么可打紧的,赚钱的路子多了去了。
前年爹挖到一株百年人参,爹说值几十两银子呢,我劝他卖掉,他死活不肯。
这下好了,便宜这个黄武了。
我默默把这笔也给他算上,然后继续劝:
你若是死了,你的生意自然也就黄了,你且等身体养好,再去也不迟。
他应是被我说动了,迟疑了片刻,向我拱手道: 那这段时间便要叨扰姑娘了。
灼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来日必有重谢。
烛光闪烁,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
我被盯得不自在,挠挠脖子说: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既是同意留下了,我便要好好给他补补。
可我厨艺实在有限,爹丢了之后,我才开始试着做点果腹的吃食。
一个时辰后,我端着一碗汤到了他的床前,他接过喝了一口。
怎么样?我满眼期待地望向他。
他又低头喝了一匙: 还不错,是什么汤?
我眨眨眼: 鹿鞭汤。
咳咳……他咳得剧烈,我伸手想给他拍拍,被他抬手挡住。
他咳得面色通红,冷峻的眼神带着不解: 为何给我喝这个?
还能为何,当然是为了补偿他,虽然他不知道那一箭是我射的。
吃啥补啥不是……
他由不解,转为震惊,最后变为无语: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竟如此粗鲁。
我也不甘示弱: 你粗我鲁,依我看甚是相配呢。
他下颌紧绷,索性转头不再看我,露出的脖颈青筋微微隆起。
别说,有点迷人。
但是长了嘴。
冷冰冰的话飘过来: 满口胡言。
我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夺过他手里的碗放到桌上,伸出手戳他的心窝子。
你就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吗?你当时身中三箭,要不是我偶然发现了你,你的小命现在已经没了
他被我戳得吃痛闷哼一声,面色却依然冷着: 我是中完你的箭才晕过去的。
他居然知道……
那又何妨,总之是我救了他的命
那……那也没多大差别,我那一箭只是皮肉伤,并不致命的。
他突然抬眸,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我差点被你废了。
说话就说话,老盯着人看是作甚,还有这阴恻恻的笑,让人怪不自在的。
我端起汤塞回他手里。
别废话,快点喝吧你,饿死了我可不负责。
4
以前我总抱怨爹: 我们真的不能去山下住吗?我们的钱足够买个小宅子了。
爹说山有山的好处,我不理解。
现在我总算是品出些滋味来。
这偌大的山里,只有我们两人,虫鱼鸟兽任我采撷,好不快活。
只是爹要是回来便更好了。
黄武的身体见好许多,已经可以下床简单活动。
煮饭的活计被他主动揽去,他说怕我再用奇奇怪怪的食材迫害他。
我虽然不忿,又不好反驳。
因为五日前,我们二人,吃了我煮的蘑菇汤,确实双双睡倒在了院子里。
准确地说,他睡在了地上,我睡在了他怀里。
这导致他又躺了五日,才再一次站起来。
虽然他只会做些简单的吃食,好在我不挑嘴。
傍晚打猎回家时,远远看到冒起的炊烟,我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黄武站在院门口等我,替我卸下肩上的弓,后用手掸去我肩头的落叶。
看着这小媳妇的模样,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依我看你就留在这山中陪我,我们做对山野夫妻岂不快活?
他依旧不肯,还是那套说辞。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抓过他的衣领: 你已有婚配?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为我擦拭沾上的灰尘: 没有婚配。
那便只是单纯看不上我了。
我赌气不再理他,饭也只吃了三碗。
第二日醒来我的气便消多了,因为我发现,两个人生活也有坏处,那便是银子花得快。
为了他的伤,我好吃好喝好药,钱袋子越来越瘪。
害得我每日吃过早饭便要出门打猎。
那还是不要留他了,养好伤便让他走。
……
傍晚我拎着猎到的野兔往回走,却见一头野鹿跃过,我想了想便向前追去。
我追着野鹿越走越远,不知不觉有些迷路。
爹向来不让我到林子太深处,说有老虎。
可这是头雄鹿,黄武用得上。
想起黄武来,我的气又上来了。
多半我也是用不上了,何必尽心尽力给他补,不追了。
想明白了,我索性掉头往回走。
真是不识好人心,走走走,最好明日就走。
我骂骂咧咧往前走,突然脚下一松,整个人向下坠去。
捂着摔痛的屁股坐起,我才反应过来。
掉进爹之前挖的捕兽陷阱了。
都怪这个黄武,给我气糊涂了都。
好在之前爹说这个陷阱太远了,附近还有老虎,已将里面的机关尽数拆去,否则我这条小命便要交代了。
天色渐暗,零星下起了小雨。
陷阱内壁湿滑,无处着力,我在坠落时扭伤了脚,弓箭又被甩飞,想爬出去真是难上加难。
尝试了无数次后,我瘫坐在潮湿的陷阱底部,绝望地只想仰天长啸。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阵枯叶摩擦声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目光向洞口寻去。
洞口轮廓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两颗幽绿的光点在上方摇晃。
老虎
显然它已经发现了我,而我的箭不在手边。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如潮水般漫上来。
我全身颤抖,爹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以后怕是吃不到黄武煮的饭了。
它低伏着身体,坠落的涎水连成串珠,肩胛处的肌肉在皮毛下隆起,作势要往下扑。
我尖叫出声。
破空声骤响,一支箭擦过洞口上方,精准刺入老虎的右眼。
浓稠的血珠顺着箭杆滴落,它疯狂甩头,后腿蹬起漫天枯叶,拖着箭向林子深处狂奔而去。
我颤抖着摸了摸脸上溅到的血,喉咙发紧地说不出话,只能仰着头大口呼吸。
雨过天晴,黄武的脸和月亮一起出现。
月色朦胧,隐隐映出他眼中的忧色。
终于找到你了,银杏。
我的眼泪像老虎的口水一样潺潺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