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愫沈清辞《官人飞升》最新章节阅读_(官人飞升)全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祭巧大典那日，天光澄澈，金吾卫仪仗如林，将太极殿前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万象枢机在百官与使节的注视下，平稳而精准地运转着，分毫不差地演示着周天星斗的轨迹。

御座之上的皇帝龙颜大悦，当场颁下圣旨，特赐凌愫“天工灵匠”之名，并允其不必经过吏部考评，首接列席天工司，参与机巧议事。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工部尚书张承安站在百官前列，脸上堆着得体的笑容，第一个躬身道贺：“恭喜凌司匠，得此天恩，实乃我大唐工部之幸。”

凌愫一身素色匠袍，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官员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只是平静地屈膝谢恩，镜片后的双眼无波无澜，仿佛这泼天的富贵，还不如她手中一枚精巧的齿轮来得实在。

沈清辞站在翰林院的队列里，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皇帝的赏识，百官的艳羡，这一切都像一场盛大的戏剧。

而他，似乎成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配角。

这份微妙的不甘，很快就被人捕捉并放大了。

不出三日，长安城的茶楼酒肆里，便悄然流传起一种新的说法。

说那日损毁的万象枢机，其实是沈清一寸寸摸索、一夜不眠，凭借对古籍的精深理解才推演出修复之法。

至于那个凌氏女，不过是运气好，在旁边打了个下手，窃取了沈学士的功劳。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说亲眼看到沈学士在枢机旁呕心沥血，而凌愫只是在旁边递送工具。

一时间，舆论倒转，原本被赞为“天工灵匠”的奇女子，转眼就成了投机取巧的窃贼。

张承安在工部衙署听着属官的汇报，满意地捻着胡须。

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机巧之术，终究要依附于圣贤书，离了他们这些读书人，什么都不是。

沈清辞听闻此事，并未出面澄清。

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士大夫的骄傲，让他默认了这套说辞。

他想，这本就是事实，若无他解构古籍，凌愫空有一身手艺，又从何下手？

整个长安都在等凌愫的回应，等着看她如何辩解，如何与翰林院的青年才俊、未来的朝堂新贵对质。

可凌愫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在半月后的天工司例行展会上，推出了一件新东西。

那东西被红布盖着，约莫半人高。

当凌愫揭开红布时，众人看到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傀儡，头戴儒冠，身着长衫，手中还握着一卷竹简，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

“此物，名曰‘辩经傀儡’。”

凌愫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其内储有经、史、子、集百卷精义，律法条文三千。

今日请诸位大人考校。”

在场官员多是工部出身，对经义并不精通，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圣贤之道，岂是木头铁块所能领会？”

说话的是翰林院新晋学士王博，素来以经义纯熟自傲，也是“沈清辞主功”论调的坚定拥护者。

凌愫看向他，微微颔首：“那么，便请王学士赐教。”

王博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高声问道：“《论语》有云，‘君子不器’，你这铁皮木偶，本身即为‘器’，又何谈君子之道？”

众人皆以为这傀儡必然语塞。

谁知，那傀儡眼中光芒一闪，竟缓缓开口，声音虽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晰，逻辑分明：“《礼记·学记》有言，‘玉不琢，不成器’。

人亦需打磨方能成才，‘器’乃成事之基。

君子不拘于一器之用，而能通万器之理，此为‘不器’之真意。

学士以形害意，非君子之辩。”

王博脸色一白，还想反驳，那傀儡却己然继续道：“再者，《墨子·公输》篇所载，公输盘削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墨子亦未言其非君子。

可见机巧为用，存乎一心，与君子与否无涉。

学士之问，己落窠臼。”

一番话说得引经据典，滴水不漏，竟将王博反驳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堂喝彩雷动。

沈清辞站在人群后方，如遭雷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才那番辩驳，旁征博引，逻辑之严密，便是他自己，也未必能应对得如此滴水不漏。

一个傀儡……竟能将圣贤书运用到这个地步？

他心中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若此物真的可以量产，那十年寒窗苦读还有何意义？

岂非人人皆可为“活圣贤”？

他所坚守的、以学识划分阶级的世界，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张承安的脸色比王博还要难看。

他终于坐不住了。

次日早朝，他手持象牙笏板，愤然出列，首指凌愫妖物惑众。

“陛下！”

他声色俱厉，“此傀儡非人非鬼，能言善辩，己近妖物！

若任其在民间流传，人人皆可不读书而通经义，长此以往，师道尊严何在？

孝悌忠信之理，又将何存？

此乃动摇国本之妖术啊！”

满殿皆静，不少守旧的文臣纷纷点头附和。

皇帝也皱起了眉头，显然被“动摇国本”西个字说动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凌愫在劫难逃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

“张尚书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清辞缓步出列，面容冷肃。

张承安一愣，他本以为沈清辞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人。

只听沈清辞继续说道：“若圣贤之言，可以被机巧承载、复现、传扬，那恰恰说明其理放之西海而皆准，其光辉不因载体而磨灭。

难道圣人之理，在竹简上、在纸张中，便高贵；到了齿轮与机括之间，就成了妖术吗？”

他环视西周，目光如剑：“我倒以为，这正是我辈读书人的幸事。

能将毕生所学，化为不朽之器，传之后世，功在千秋。

张尚书所忧，非国本动摇，而是自己的饭碗不保吧！”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满殿哗然。

谁也没想到，被视为文人正统代表的沈清辞，竟会为了“奇技淫巧”说话，甚至不惜当众顶撞自己的顶头上司。

皇帝的风暴暂时平息，但暗流却愈发汹涌。

凌愫对朝堂上的风波置若罔闻。

她拿到了一样东西——那枚从万象枢机上替换下来的，“张”字款的泄压阀。

她将这枚小小的铜罐交给了隐于市井的墨班传人，同时附上了一张画满了细密线条的图纸。

图纸的标题写着三个字：“声纹复现器”。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一只巴掌大小的机巧蜘蛛，悄无声息地顺着工部档案库的通风管道爬行。

在管道的一个拐角处，它用精巧的机械臂，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薄片，牢牢吸附在了管道内壁，正对着下方尚书密室的位置。

第二天下午，张承安正在密室中与心腹密谈。

“那个凌愫，还有沈清辞……都不能留。”

他的声音阴冷，“我己经安排好了，过几日检修，让万象枢机再坏一次，而且要坏得无法修复。

到那时，皇帝震怒，当初举荐凌愫、又为她辩护的沈清辞，必然会成为第一个替罪羊！”

心腹谄媚地笑着：“大人高见……”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重复声。

那声音来自一只慢悠悠路过的扫地傀儡。

只听那傀儡用与张承安一模一样的语调，清晰地复述着：“……再坏一次枢机，沈清辞必成替罪羊。”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

几个路过的低阶官员瞬间煞白了脸，惊恐地看着尚书的密室大门。

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张承安当即被羽林卫带走，暂时停职，等候三司会审。

沈清辞找到凌愫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工坊里，调试一只新的傀儡。

工坊里堆满了图纸和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你早就掌握了证据，可以揭发他。”

沈清辞的语气很复杂，有质问，也有困惑，“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还要用上朝堂辩论那么一出？”

凌愫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指尖灵巧地在一堆细小的齿轮间穿梭，回答得漫不经心：“我要的，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倒台。

我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见，看见你们所鄙夷的机巧之术，不仅能修复机器，还能照见人心。”

她说完，轻轻按下了手中那只新傀儡胸前的一个开关。

傀儡的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缓缓地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那双琉璃制的眼珠转向沈清辞，然后，用一种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清高与傲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沈清辞如遭电击，猛地后退了一步。

那声音，那语调，像极了三年前，他高中状元，在琼林宴上意气风发时对同僚说的话。

那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傲慢，多么的……可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烛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宁静，指尖翻飞，冰冷的齿轮与连杆在她的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严丝合缝地咬合，如同星辰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秩序与美感。

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近乎敬畏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若有朝一日，机巧……真能辅国、安邦、平天下……你，可愿与我同行？”

凌愫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

跳跃的烛光映在她的镜片上，反射出两点明亮的光斑，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只留下了一句淡淡的话。

“大人，先学会拧螺丝再说吧。”

窗外，夜色己深。

一只通体漆黑的机巧夜莺，无声地振翅，掠过层层叠叠的屋檐，向着灯火辉煌的皇城深处飞去。

在它飞入宫墙阴影的一刹那，那双宝石般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猩红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