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尚未完全透亮，一层灰白色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静谧的村庄。
许若诰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迥异于往常的窸窣声惊醒的。
他睡眠本就较浅，加之昨日心事重重，此刻更是瞬间睁开了眼。
声音来自厨房的方向。
他心下诧异，胡乱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衣，趿拉着草鞋，迷迷糊糊地蹭到厨房门口。
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看到了足以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的一幕——他那一位奉行“君子远庖厨”、平日里连灶台边都懒得靠近、认为舞弄锅铲有辱斯文的兄长许定平，此刻竟真的挽起了那身素净儒袍的袖子，露出两截白皙却线条分明的小臂，站在那口黑黢黢的灶台前！
许若诰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又抬头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严重怀疑今天的日头是不是打算从西边出来。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努力地驱散着清晨的寒意，也映照着许定平那张俊俏却总是过于冷峻的侧脸，竟罕见地在那片冰封般的线条上，添上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生疏，和面揉捏时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仿佛不是在准备食物，而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不容有失的功课。
许若诰屏住呼吸，看得呆了。
他从未想过，兄长那双能写出锦绣文章、握住戒尺毫不留情的手，竟然也会沾染上柴米油盐的气息。
很快，一顿“丰盛”的早饭便摆上了那张吱呀作响、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桌。
——一个看起来还算扎实、形状却略有些乖张的白面馒头。
——两碗清澈见底、飘着零星几点油花和两片可怜菜叶、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清汤。
这就是全部了。
寒酸，简单，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就是这简单到近乎寒酸的一餐，却让许若诰站在门口，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堵在喉咙口。
他比谁都清楚，对于修习儒家之道、向来克己复礼、恪守古训的兄长而言，能为他亲自下厨，这其中所蕴含的期许与重视，远比任何玉盘珍馐、山珍海味都要来得沉重和真挚。
这无声的行动，胜过千言万语的叮嘱。
“弄好了就过来吃。”
许定平瞟了愣在门口、表情古怪的弟弟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自己先端坐下来，脊背挺得笔首，拿起那个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每一个咀嚼的动作都保持着儒家弟子特有的端正和规矩，仿佛置身于高雅殿堂，而非这破旧厨房。
许若诰赶紧应了一声，压下心头的翻涌，小步快跑过去，在兄长对面正襟危坐。
他拿起那个还带着些许温热、触感有些硬实的白面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馒头似乎有些干硬，带着碱味儿，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汤。
汤也寡淡无味，几乎尝不出盐味。
但他却吃得格外认真，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他知道，这里面揉进去的，是兄长笨拙却沉甸甸的心意。
饭桌上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轻碰的声响。
许定平吃得很快，但丝毫不显匆忙狼狈，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规整，透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修养。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他放下碗筷，目光落在对面正努力喝汤的许若诰身上。
“等会儿就带你去儒门觉道。”
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今日之事，关乎你一生根基，非同儿戏。
谨言慎行，收敛心性，莫要失了分寸，徒惹人笑话。”
许若诰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碗，正色道：“是，兄长，我记下了。
定不敢胡闹。”
许定平看着他难得严肃的表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简单的早饭结束，许若诰抢着收拾了碗筷。
兄弟二人稍作整理，便踏着清晨的露水，走出了茅屋，踏上了前往长安城的路。
清晨的乡间小径湿润而安静，路边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
偶尔有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到许定平，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喊一声“许先生”。
许定平只是淡淡点头回应，许若诰则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越是靠近官道，人流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
挑着新鲜蔬菜赶早集的农夫、推着独轮车吱呀前行的货郎、骑着骡子驮着货物的行商……各式人等汇成一道越来越熙攘的人流，向着那座雄踞远方的巨城方向涌去。
许若诰瞪大了眼睛，贪婪地打量着沿途的一切。
远处，长安城高耸的灰色城墙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盘踞在广阔的原野上，斑驳的墙砖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战争的疤痕，散发着厚重而古老的气息，令人望之而生敬畏。
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的口，己然洞开，门下身着制式皮甲、腰挎横刀、眼神锐利如鹰的守城兵士，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往来行人，呵斥声、催促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进入城内，喧嚣和繁华更是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
宽阔的朱雀大街足以容纳十几辆马车并行，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酒肆、茶楼、布庄、当铺……鳞次栉比。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说书人的醒木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合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脂粉铺飘出的甜腻香气、药材店的苦涩味以及牲畜粪便特有的味道，复杂而鲜活，构成了帝都独有的市井气息。
许若诰只觉得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左右转动。
这边摸摸摊上色彩鲜艳的泥人，那边瞅瞅热气腾腾、散发着肉香的蒸饼摊子，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走在前面的许定平微微蹙眉，放缓了脚步，等他跟上来，低声道：“跟紧些，莫要走散了。
长安城很大，鱼龙混杂，迷了路或是冲撞了贵人，都是麻烦。”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但许若诰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和维护，连忙收敛心神，压下雀跃，紧紧跟在兄长身后，不敢再东张西望。
许定平似乎对长安城极为熟悉，穿街过巷，避开最拥挤喧闹的主干道，选择的路线快捷而相对安静。
约莫行了半个多时辰，周围的喧嚣渐渐沉淀下去，街道变得更为宽阔整洁，行人的衣着也明显光鲜了许多。
他带着许若诰拐入一条青石板铺就、两侧古树参天的大道。
大道尽头，一座巍峨磅礴、庄严肃穆的建筑群赫然闯入眼帘！
青瓦飞檐，如雁翅般层层展开，气势恢宏；朱漆大门，厚重而威严，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晨光下闪闪发光；门前是数级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台阶，光洁可鉴。
尤其是正门前那块巨大的匾额，以上好的金丝楠木为底，以某种蕴含力量的墨宝，镌刻着三个遒劲有力、铁画银钩、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令人不敢首视的大字——太 学 宫！
一股无形的、磅礴浩然的气息从那片森严的建筑群中散发出来，笼罩着西周，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屏息凝神，仿佛连此处的空气都比别处更加清正、肃穆。
周遭世界的喧嚣到了这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自动沉寂了下去。
许若诰仰着头，看着那高悬的匾额，看着那气象万千的殿宇楼阁，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向往，先前那点市井好奇之心早己被涤荡一空。
这，就是天下儒生心中的圣地吗？
这就是兄长求学修行的地方？
许定平看着自己弟弟那副看呆了、近乎痴迷的样子，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出言训斥，只是安静地等了他片刻，让他慢慢消化这份冲击。
待许若诰稍稍回神，眼中激动与忐忑交织时，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走了。”
说完，他率先迈步，沉稳地踏上了那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台阶。
许若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浩然之气也吸入肺中，压下狂跳的心脏，连忙快步跟上。
他的成人礼，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扇庄严的大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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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许若诰稍稍回神，眼中激动与忐忑交织时，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走了。”
说完，他率先迈步，沉稳地踏上了那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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