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雨丝细密如纱，将城市的光线晕染得一片模糊。
江砺戴着那张材质特殊的临时身份卡，跟随地上荧光箭头的指引，走入“庇护所五号”的弧形金属入口。
喉道般的通道内，天花板上密集的白圆单元如同休眠的蜂巢。
蓝光随着人流的移动依次亮起、熄灭，仿佛在为空气测量脉搏。
安置员的靴底在地面留下短暂的水痕，他们的声音经过静音场域的过滤，变得柔和而缺乏温度。
耳骨内的微型通讯器传来苏峤压低的声音：“保持自然，别首视摄像头。
观察顺序：先看灯，再观人，最后查门。
记牢。”
“明白。”
江砺的回应轻不可闻。
他没有急于走向拥挤的物资分配区，而是沿着大厅边缘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用眼角余光精确记录着白圆蓝光的闪烁节律。
第一次间隔：三十三秒。
第二次：三十一秒。
第三次：二十九秒。
间隔在稳步缩短。
这不是故障，是系统在有意识地加压，“追场”以适应即将到来的负荷。
他在一根承重柱后停下。
视线扫过惶惶不安的人群：一位父亲拖着的氧气瓶瓶身崭新，阀门处有清晰的抛光痕迹；他身边的孩子鞋带松散，一边走一边踩；一位老人紧紧抱着一叠毛毯，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门扉；安置员脸上标准化的微笑，如同刻度般精确，却毫无暖意。
“右数第三盏灯，节奏慢半拍。”
江砺压低声音。
“具体位置？”
苏峤问。
“从主入口计算，右侧第三枚。”
江砺的目光锁定了那枚异常的白圆。
它的蓝色光晕每次亮起都比相邻单元延迟零点几秒，像是在无声地打着独特的节拍。
“记录异常。
可能是故障，也可能是预设指令。
保持观察，勿动。”
苏峤指示。
江砺默记下“右三”，不动声色地移动到那盏灯的下方区域，从不同角度观察。
蓝光本身稳定，散热孔的嗡鸣也似乎正常，但靠近时，能隐约闻到一丝极细微的、类似过热塑料的气味。
“东侧医务室门框下方的密封胶条有破损报告，”苏峤提醒，“留意其状态。”
江砺转向东侧。
果然，门框底部的黑色胶条翘起了一个小角。
他假意系鞋带蹲下，手背贴近门缝——能感觉到细微的气流和积尘。
“门缝未完全密封，有空气流通。”
他低语。
“记录。
非必要不触碰。”
就在他起身准备走向北侧封闭门时，一名身材高大的安置员似乎注意到了他这个“游离”于主流人群之外的个体，皱着眉头向他走来。
“这位先生，请按照指引前往安置区休息，不要在此逗留。”
安置员的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带着审视。
江砺的心跳漏了一拍，但BI=39带来的冷静瞬间主导了反应。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茫然：“抱歉，我有点……透不过气。
想找个靠墙的地方缓一下。”
他指了指略显拥挤的安置区中心，“那边人太多了。”
安置员打量了他一下，或许是他苍白的脸色和手背上若隐若现的异常纹路（玄斑被巧妙掩饰）起了作用，态度略微缓和：“尽快过去。
预备日期间，请遵守秩序，不要给我们的工作增添额外负担。”
“明白，谢谢。”
江砺微微点头，看着安置员转身离开，心中暗记：个体化的异常行为会引起注意。
他继续移动，来到北侧标记着“仅限紧急使用”的封闭门前。
门把手外置，闭门器是崭新的。
他用指尖看似无意地擦过把手内侧，沾上一层极薄的防锈粉末——说明这门近期被维护或使用过，并非完全封死。
路过物资发放台时，管理员正在用扩音器温和地宣布：“氧气、药品、优先转运资格，明日将通过公开票决公平分配。
今夜请大家安心休息，明早按序排队领取号牌。”
话语规范，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灯闪间隔还在缩短，二十七秒。”
江砺瞥了一眼腕环上隐藏的计时器。
“系统压力持续增加。”
苏峤确认，“注意观察人群‘折点’。”
“折点”并非剧烈的转变，而是某种氛围的微妙切换。
江砺将焦点锁定在那对拖着氧气瓶的父子身上。
孩子好奇地想看向安置区内部，父亲用力将他的头按回，动作带着压抑的焦躁。
父亲的指甲缝里嵌着污垢，像是刚从繁重劳作中脱身便匆忙赶来。
就在这时，“右三”白圆又一次发生延迟。
就在那不足半秒的蓝光空窗期里，附近两个原本就因铺位距离问题互有怨气的人，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旁边立刻有人出声劝解：“别吵了，明天就票决了，按程序来总能解决。”
另一人也附和：“对啊，吵有什么用？”
就在这劝解声刚落，延迟的蓝光恰好扫至。
那两名争执者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抚平了情绪，各自嘟囔着退后了一步，偃旗息鼓。
“观察到‘折点’。”
江砺低声汇报，“在蓝光延迟的短暂窗口内，争执易发；蓝光覆盖后，在‘按程序’的话语引导下，争执迅速平息。”
“校正脉冲与语言暗示的协同效应。
记录数据。”
苏峤回应。
江砺克制着介入的冲动，将自己完全代入观察者的角色。
腕上的抑制环稳定显示着BI 39，那条通往“一级狂潮”的警戒线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需要的是信息，而非此刻徒劳的正义。
大厅里，一个孩子的哭声响起，立刻被静音场域削弱成闷闷的呜咽。
一名安置员蹲下身，熟练地将孩子紧攥母亲衣角的手指掰开，再轻轻放回，动作流程化得像在调整器械零件。
母亲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为一个僵硬的点头。
“间隔，二十六秒。”
江砺报出最新数据。
他注意到，在每次蓝光激发前的瞬间，“右三”白圆的散热孔会逸出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热气流，形成细微的水雾。
“灯体预热现象确认。
信息重要。”
苏峤的语气带上一丝凝重。
观察己持续一段时间，江砺准备撤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父子——孩子终于自己系好了松散的鞋带，父亲疲惫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江砺移开目光，将今日所见在脑中最终检查：白圆扫描加速，系统明确处于“预热”状态。
“右三”单元存在规律性延迟，可能为系统bug或特定设置，其窗口期易引发人际摩擦。
蓝光校正与“按程序”等规范性语言结合，能高效引导人群情绪“折点”。
东侧医务室门密封不严，或为潜在通风口/非正式通道；北侧紧急门有近期使用痕迹，可行性较高；西侧安全门使用率低，可靠性存疑。
“数据采集初步完成。
可以撤离了。”
苏峤通知。
江砺转身向出口走去。
就在经过一根立柱时，他似乎不经意地回头，目光再次扫过整个大厅。
这一瞥，恰好与之前那名高大安置员投来的、带着残余疑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江砺面无表情，自然地转回头，加快了步伐，将那道审视的目光甩在身后。
这个小插曲让他更加确信，此地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门廊外，雨声细密。
祁夜的黑伞依旧静立在台阶旁的阴影里，伞缘滴水，节奏稳定。
“你忍住了。”
祁夜的声音传来，平淡无波。
“今天我的任务不是动手。”
江砺说。
“忍住不动，或许是冷静，”祁夜侧过脸，阴影遮住他大半面容，“也或许，是在积蓄更致命的一击。”
“随你怎么定义。”
江砺耸肩，“至少我的手很稳。”
“明天可能会抖。”
祁夜用伞尖轻点地面，“明天，他们会把‘选择’端到台面上，让所有人亲眼看着它被操弄。
当你站在那盏慢拍的灯下，说出该说的话时，光会给你答案。”
“你怎知我会选那个位置？”
江砺挑眉。
“你在其下方或周边，停留了三次。”
祁夜的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你的脚步，比你的言语更诚实。”
江砺不再回应。
他沿着檐下走到建筑侧面，靠墙站立。
雨雾弥漫，庇护所洁白的外墙在灯光下显得毫无阴影。
但他知道，阴影无处不在——在白圆的延时里，在人群压抑的眼神中，在每一道门扉的缝隙之后。
他将临时卡紧握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着掌纹。
腕环屏幕悄然亮起一行小字：BI 39，稳定。
他只看了一眼，便熄灭了屏幕。
返回冷静区的通道异常安静。
戚玄正在审视一段无声的监控录像，画面正是庇护所五号大厅，“右三”白圆的蓝光规律地明灭。
祁夜将黑伞靠墙放好，沉默不语。
“带回了什么？”
戚玄问，目光未离屏幕。
江砺条理清晰地进行汇报：“白圆扫描间隔从33秒缩短至26秒，确认系统‘预热’。
‘右三’单元存在规律性延迟，其窗口期内人群争执概率上升，蓝光结合语言引导可快速制造‘折点’。
东侧医务室门缝漏风，北侧紧急门有启用迹象，西侧安全门可能无效。
安置员采用程序性话语压制情绪，缺乏真实共情。”
“很好。”
戚玄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明天的票决，目标是让在场者，在光下看清光的本质。”
“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砺说。
“无需预演。”
戚玄将屏幕调暗，“让它在关键时刻，自然地从你体内发生。”
苏峤将一支装有透明液体的小型滴管放在桌上：“睡前舌下两滴，助眠。
保持精力，否则明日你更容易被暴力冲动支配。”
江砺看了看滴管，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稳定的玄斑，将滴管收起，未置可否。
“你在笑。”
祁夜突然说。
“有吗？”
“有。
很淡，像利刃边缘的反光。”
祁夜垂下眼帘，“这未必是坏事。
待明日灯光慢下那一刻，你自会明了。”
江砺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舱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清脆的锁闭声。
夜色深沉。
江砺躺在休眠舱内，凝视着头顶的弧形金属轮廓。
睡意迟迟不来，他便在脑中反复回放今日的“账本”——光的频率、人的转变、门的虚实。
所有画面如同精密剪辑的片段，可正序亦可倒放，清晰无误。
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那个父亲抚摸孩子头顶的、轻柔的一瞬。
江砺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抬起手，在空中模仿了一下那个动作，指尖什么也没有触到。
手落回胸前，他才闭上双眼。
入睡前，腕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人留下了一条无声的批注：BI 39，稳定。
前方，一级狂潮。
他将这句话刻入心底，如同对另一个自我的警示。
然后，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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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三’单元存在规律性延迟，其窗口期内人群争执概率上升，蓝光结合语言引导可快速制造‘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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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员采用程序性话语压制情绪，缺乏真实共情。”
“很好。”
戚玄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明天的票决，目标是让在场者，在光下看清光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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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精力，否则明日你更容易被暴力冲动支配。”
江砺看了看滴管，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稳定的玄斑，将滴管收起，未置可否。
“你在笑。”
祁夜突然说。
“有吗？”
“有。
很淡，像利刃边缘的反光。”
祁夜垂下眼帘，“这未必是坏事。
待明日灯光慢下那一刻，你自会明了。”
江砺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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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那个父亲抚摸孩子头顶的、轻柔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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