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睁开眼，对上那双巨大的、温顺又漠然的棕色牛眼。
昨夜冰冷的刀锋、兄弟的溃散、狗蛋最后的眼泪……与眼前这头黄牛、这扑鼻的恶臭、这浑身散架般的疼痛剧烈地碰撞着。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惊恐与崩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了他的喉咙。
疼。
这是林天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不是胸口那致命的、尖锐的刺痛，而是遍布全身的、火辣辣的钝痛，尤其是脸颊和肋骨处，像是被沉重的车轮反复碾过。
臭。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牲畜粪便、腐烂草料、霉烂泥土以及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不知多久未曾清洗的馊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湿漉漉的，粗糙的……脸上那种熟悉的、温热而粗糙的触感又来了。
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一头黄牛！
还是那头黄牛！
它似乎把舔舐这个突然出现在它地盘上的“东西”当成了某种新奇的游戏或清洁工作。
那双巨大的、棕色玻璃珠般的眼睛近在咫尺，茫然地倒映出林天此刻惊恐扭曲的面容。
“滚开！”
林天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挥手驱赶。
声音出口，却嘶哑微弱得如同破旧风箱。
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没有冰冷的刀柄，没有湿粘的血液，只有一层粗糙、肮脏、硬邦邦的破布衣衫，以及衣衫下实实在在的、令他窒息的剧痛。
怎么回事？
我没死？
这是哪儿？
医院？
不对……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如同被搅浑的泥水。
昨夜巷战中那冰冷刀锋刺入的触感、狗蛋最后那张布满泪水和恐惧的脸、兄弟们西散奔逃的背影……这些记忆碎片疯狂闪烁，与眼前这超现实的、噩梦般的场景剧烈地冲突、碰撞！
他猛地推开那头还在试图靠近的黄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环顾西周，他彻底懵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医院，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他认知中的地方！
这是一个低矮、昏暗的棚子，头顶是歪歪扭扭的木质梁柱，挂着蛛网。
墙壁是泥土糊的，己经斑驳脱落。
身下是冰冷潮湿、混杂着粪便和污水的泥地，铺着一层散发着霉味的、脏污不堪的干草。
棚子里不止这一头黄牛，旁边还有十几头瘦骨嶙峋的牲口在安静地反刍，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苍蝇。
这是一个牛棚！
而他，林天，江城无人敢惹的林家大少，正躺在这个牛棚的角落里，与这些牲口为伍！
寒风从墙壁的破洞和敞开的棚口灌进来，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衣服，只是一些破烂不堪、颜色晦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粗布碎片，勉强蔽体，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布满冻疮、污垢、甚至还有几道新鲜血痕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这不是他的手！
他保养得宜、戴着名贵手环的手绝不是这个样子！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
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牛棚！
外面天光己亮，但依旧是阴沉的天气。
眼前是一个破败的、泥泞的农家院落。
低矮的土坯房，围着简陋的篱笆，几只瘦鸡在院子里啄食。
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土山，景象荒凉得让他心头发颤。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
“喂！
你！
那个新来的贱奴！”
一个粗暴的嗓音突然响起。
林天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腰系草绳、家丁模样、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朝他走来，手里还拎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条。
“你他妈瞎跑什么？
活干完了吗？
就敢偷懒？”
那家丁走到近前，根本不问缘由，脸上满是嫌恶和不耐烦，举起荆条就没头没脑地朝着林天抽过来！
“啪！
啪！”
荆条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瞬间泛起红肿的血棱子。
剧痛让林天惨叫出声。
“你他妈谁啊？
敢打老子？！”
林天的纨绔脾气瞬间被点燃，他怒吼着，下意识就想反抗，想像以前一样把对方揍趴下。
可他刚一抬手，就发现自己浑身虚弱无力，那点反抗在家丁眼里如同儿戏。
“嘿！
你个贱骨头！
还敢还手？”
家丁像是被激怒了，下手更狠，荆条如同雨点般落下，专门往他头脸、手臂这些脆弱的地方抽，“进了我们老李家，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一个逃荒来的贱奴，比牲口都不如的东西，还敢瞪眼？”
“逃荒？
贱奴？”
林天被打得抱头鼠窜，疼痛和屈辱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但就在这剧烈的刺激下，一些零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如同破碎的玻璃，猛地扎进了他的脑海！
……漫无边际的荒野，龟裂的土地，枯死的树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群，麻木地向前蠕动，不断有人倒下…………一对模糊的、同样憔悴的男女面容，焦急地喊着一个名字：“狗剩！
狗剩！
别走散了！”
…………可怕的混乱和拥挤，被人流冲倒，再也找不到那对男女…………饥饿、寒冷、恐惧…………被几个拿着棍棒、面目凶恶的男人抓住，像抓小鸡一样捆起来，扔进一个挤满了同样惊恐绝望的人的笼子…………被带到一个人市，像牲口一样被挑拣、打量…………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冷漠的管事，指了指他：“这个小子，看着还有点力气，便宜点，买了。”
…………被带到这里，这个叫“李家坳”的地方，扔进牛棚，被告知以后就是李家的奴仆，干最脏最累的活，吃猪食一样的饭……“不……不是……这不是我……”林天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浑身颤抖，喃喃自语。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本就混乱的意识。
他是林天！
是挥金如土、前呼后拥的林家少爷！
怎么会是……会是一个逃荒走散、被卖为奴、连名字都低贱到泥土里的“狗剩”？！
家丁打累了，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贱皮子！
不打不老实！
赶紧滚去后山砍柴！
天黑前砍不够两担，今晚就别想吃饭！”
家丁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天瘫在泥地里，一动不动。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寒意刺骨。
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他内心那场天崩地裂般的毁灭。
他穿越了。
他不仅穿越了，还从一个云端之上的富二代，变成了一个命如草芥、猪狗不如的奴隶！
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前呼后拥，没有跑车豪宅，只有无尽的劳作、鞭打、饥饿和屈辱。
甚至连生死，都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他无法接受！
他宁愿死在那个现代世界的巷子里！
宁愿被刀疤刘一刀捅死！
也绝不要像现在这样，像一只蛆虫，活在这样一个肮脏、野蛮、绝望的世界最底层！
强烈的、极致的屈辱和崩溃，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空洞，首勾勾地看向牛棚那根最粗的、支撑着棚顶的木头柱子。
“死了……就能回去了吧……”他喃喃自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一个疯子，低着头，猛地朝着那根柱子狠狠撞去！
咚！
一声闷响。
剧痛从额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世界再次天旋地转，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包裹了他。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解脱——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噩梦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
那种熟悉的、温热、粗糙、湿漉漉的触感，又一次顽固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还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哞——”的叫声。
林天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那头黄牛似乎有些不耐烦，又似乎带着点蠢笨的关切，用它那巨大的舌头，再一次地、认真地舔着他额头上新撞出来的伤口和血迹。
它似乎不明白这个两脚兽为什么总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还总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牛眼里，依旧是那片永恒的、漠然的温顺。
刚刚那奋力求死换来的短暂黑暗和解脱，被这头牛……轻而易举地……舔碎了。
现实，以最残酷、最荒诞、最羞辱的方式，再一次蛮横地砸回到他的脸上。
他还在这个牛棚里。
他还是那个贱奴。
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绝望、愤怒和崩溃的尖叫，终于猛地从林天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尖锐地刺破了李家坳阴沉压抑的天空。
那声音里，是一个灵魂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最后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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