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女儿生日那天，我和陈景让又吵架了。
他的小助理爬山崴了脚。
哭着给他打电话，说很害怕，陈景让二话不说就要去找她。
我不让，他很生气。
小姑娘在山上受了伤，很危险，你不要无理取闹
为了离开，他拿鲜花砸我，让我哮喘发作。
又先一步把药放在窗台上，只为趁机离开。
但哮喘太严重。
还没拿到药，我就摔了，爬不起来。
三岁的女儿见状——
一边哭，一边爬到窗台上给我拿药。
可她太小了。
没站稳，摔了下去，陈景让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
直到一个月后——
旅游结束，他带着小助理回国，说给女儿带了礼物。
可他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
1
准备吹蜡烛时，陈景让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唱到一半的生日歌戛然而止。
他捏着电话，眼下踌躇，不知在想什么。
女儿很乖。
用小手摸了摸陈景让的脸，奶声奶气开口: 爸爸忙工作，九月不生气。
说罢，她又冲陈景让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陈景让捏了捏女儿的脸。
说很快回来，就拿着手机走进了卫生间。
不出片刻，他又匆匆跑出来。
取下衣架上的外套。
一边穿，一边对女儿说: 九月，爸爸公司有点急事，得立马赶过去，晚上再回来陪你过生日。
听到这话，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女儿，忽然就变得失落了起来。
三岁的小姑娘还不懂得掩饰情绪。
只晓得自己的生日，爸爸妈妈都应该在场。
但她又太懂事。
眼里明明蓄了泪，但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
指着蛋糕说: 好，九月等爸爸回来。
她年纪小。
不懂谎言。
不懂欺骗。
将父母看成全天下最重要的人，全身心信任。
殊不知，亲近之人递出的刀，往往是最痛的。
我不愿让女儿受委屈。
所以我拦住陈景让: 工作再忙，也不差这一会。今天是九月的生日，你连陪她过完生日的时间都没有吗?
女儿生日，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听着我的话，陈景让有些犹豫。
尤其对上女儿的视线，那眼里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委屈，到底让人心疼。
只是未曾等他开口，陈景让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次，被他放在桌上的手机。
由女儿先一步拿到，她只是想递给爸爸，却不小心按了接听键。
陈总，你什么时候到，我真的好害怕。
脚踝真的很疼。
天快黑了，我一个人下不了山，你能不能帮帮我。
……
声音不大，但足够听清了。
电话那头女孩声音娇俏，带着似有若无的哭腔，到底是抓人心弦，让陈景让慌了神。
他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手机，接着大步往外跑去。
我先一步拦在门口。
他脚步被迫顿住，抬头皱眉看我，眼底急躁难掩。
许静如，让我出去。
我冷笑: 你所谓的急事，就是去找你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助理?
2
作为少年夫妻，我和陈景让一毕业就结婚了。
高中相识，大学恋爱。
七年感情基础，我们彼此认定了对方，也决定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婚后，我们共同打拼。
小小的工作室，逐渐在这个城市有了名气。
最后成为行业龙头。
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我们没有孩子。
不是不想要。
是怎么都怀不上。
婚后第五年，我们决定去检查，检查报告是我一个人去拿的。
那天，他刚好有一个重要的会要开。
我先看了检查报告。
才知道陈景让弱精，很难有孩子。
可他向来骄傲。
我怕他受不了打击，所以调换了两份检查报告，谎称是我身体出现了状况。
朋友说: 就不怕他因此选择和你离婚吗?
我不怕的。
这么多年感情，要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早就过不下去了。
果不其然，看到检查报告后，陈景让依旧待我如初，甚至比从前更好。
可我们真的都很喜欢小孩。
所以，我提议做试管，虽然过程挺难熬，但总算成功了。
陈无忧在九月出生，所以小名九月。
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从小就乖，不闹腾，还特别贴心，是我和陈景让最要紧的小宝贝。
尤其是陈景让，几乎把她当成眼珠子来疼。
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我以为老天爷给我开了挂，让我这一生都顺遂如意，殊不知真正的磨难，来得竟是那样迟。
陈景让之前有个助理。
业务能力很高，但个人原因，最终选择离职。
重新招聘，新来的小助理叫楚灵。
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青春洋溢，在她身边，能够感受到久违的活力。
这是优点。
而缺点，是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能力还不强。
简单地整理材料，就能出好几个错。
起先，我是想开除她的。
并非不给新人机会，而是她一再犯错，又是非常低级的错误，只能说明她不够认真。
但那段时间，九月生了一场大病。
她还不到三岁，病来势汹汹，我只得放下手里工作，先专心照顾她。
我不在公司的那三个月，他们朝夕相对。
楚灵的天真无邪，是我们这种在商场淫浸许久的人，最喜欢的。
陈景让也喜欢。
所以他不愿意开除楚灵，哪怕她只能帮倒忙，可只要小姑娘撇撇嘴，露出满眼天真懵懂，他就甘之如饴，甚至不惜和我吵了一次又一次的架。
老婆，就一个小姑娘，总是需要成长的，咱们没必要那么计较。
我们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再多带带吧。
静如，我知道你善良，虽然楚灵搞砸了这次项目，但她也不是故意的，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段时间你在家照顾孩子，聚会我当然只能让楚灵陪我去了。
静如，你不要胡思乱想。
静如，只是出差，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许静如，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就这样，我们因为楚灵，争吵了一次又一次，多年夫妻情分，也在争执中一点点被耗尽。
但我们都尽量维持着表面和平。
因为陈无忧，因为我们的九月，她还那样小，不应该承受这些痛苦。
思绪如潮水般涌褪。
今天，是九月的三岁生日，小姑娘最爱热闹，得知自己生日，半个月前就在期待了。
所以无论怎样，陈景让都不应该扫孩子的兴。
至于楚灵——
爬山崴了脚，如果下不了山，第一件事就该打电话给 110，而不是找自己老板。
我从来都不觉得她无辜，明明是假天真。
四目相对间，我能看清陈景让眼底的焦急，他耐着脾气又解释了一遍。
我和楚灵清清白白，从没有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要疑神疑鬼，也不要毁了人家小姑娘的清白。
她才毕业不久，还什么都不懂，就跟小妹妹差不多。
她崴了脚，一个人在山上，很危险的，我必须得去找她，你别无理取闹。
是解释，也是责备。
但我依旧未动: 至少，陪女儿过完生日。
生日歌唱了一半，九月的愿望也只许了一半，花不了多长时间，怎么就来不及呢?
为此，陈景让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眼，他眸底冷漠，只说了五个字。
是你逼我的。
说罢，他将角落里送给女儿的花拿了过来，在明知我有哮喘的情况下，还将带有花粉的鲜花狠狠怼到我脸上。
鲜花有刺，划破皮肤，钻心地疼。
但这不算什么。
真正的痛，是哮喘发作的那一刻，我捂着胸口往房间里跑，想去拿抽屉里的哮喘药。
但陈景让却抢先我一步。
他拿到哮喘药，却不是递给我，而是推开房间窗户，然后把药放在窗台上。
想要，就自己去拿。
他说完，从我身旁擦身而过。
动作之大，直接将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撞飞，手机在地上滚了个圈，最后掉进了沙发下面。
想要保住自己的命。
就得拿到哮喘药，就不能再堵在门口拦他。
命和他，我当然只能选择前者。
所以我只能看着他离开，然后感受着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仿佛被重物压住了一般的束缚感，求生的意志让我不断朝着卧室门走去，想去拿那瓶放在窗台上的哮喘药。
可我的哮喘太严重了。
严重到——
我才刚走进卧室，就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
额头磕到了柜台脚。
鲜血直流，眼睛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有些看不清了。
还是难受，喘不上来气，也爬不起来，有一种等待死亡来临的恐怖感。
耳边，似乎有手机铃声响起。
但我够不到手机。
还有……女儿绝望地哭喊。
她喊着妈妈，小跑到我身边，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但她太小了，扶不动。
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哮喘药。
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妈妈，我去给你拿药……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就发现喉咙也痒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来。
模糊的视线里——
只能看见九月从我面前跑过，然后费力将凳子推到窗户下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再伸手去够放在窗户外沿的哮喘药。
可她太小了。
踮起脚尖，重心不稳，拿到药的那一刻，往外一翻。
3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我有些恶心。
睁开眼，宋嘉那张放大的脸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她今天原本也要来我家，同我和陈景让一起，给九月庆祝生日的。
但路上车子抛锚，又被追尾，所以打电话说会来得晚些。
静如，你终于醒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宋嘉抹着泪，声音有些干，像是极致哭喊过后的那种干涸。
她搀扶着我坐好。
又握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但有些发不出声音，反复试了好几回，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九月，九月去哪了?
一瞬间，宋嘉身体僵住，然后猛然抱住我失声痛哭。
静如……
她是九月的干妈，对九月的疼爱从来不亚于我，可她现在哭得那么伤心。
身体，突然间冷得厉害。
从心底泛起的凉意，几乎快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没有失忆。
从醒来的那一刻，我就想起了模糊视线，女儿蹒跚着步伐，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挪动椅子，就想爬到窗户上给我拿药的画面。
而视线最后的定格——
是她拿到了药，却没站稳，直接从窗户那里摔了下去。
我抬头，看着宋嘉: 九月，在哪?
太平间。
4
我赶到你家时，你已经晕厥了，我连忙打了 120。
但我没有看见九月的身影。
等待过程中，我看到了窗户旁边的椅子，我就去看了一眼……
宋嘉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太平间里，她搀扶着我来到女儿身边，白布将她盖住，我什么都看不见。
静如，别看了，我怕你受不了。
她握住了我正准备掀开白布的手: 脸着地，不好看的。
我的宝贝，怎么样都好看。
我摇摇头，将手抽了出来，然后握住白布，缓缓扯开。
只一眼，我就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从未想象过的绝望，在这一刻自胸膛蔓延开来，刺骨的冷将我包裹。
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作心如死灰。
九月没了的时候，手里还一直紧紧攥着给你的哮喘药，在救护车上她还是醒着的，就躺在我怀里，看着昏迷的你，一直都在说，救妈妈，给妈妈药……可她太小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等推进手术室，就已经不行了。
宋嘉泣不成声，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瓶哮喘药，上面还沾九月的血。
我还试图给陈景让打电话，一开始是关机，后来是打不通，我联系不上他。
说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了我的手机。
手机屏幕四分五裂，但还能用，点开手机，屏幕亮起，是我女儿最灿烂的笑。
毕竟是孩子父亲，得通知他一下。
我接过手机，麻木摁下拨打键，意料之中地无人接听。
再然后，我收到了一条陌生信息。
一段文字加一张图片。
文字: 哪怕是他最宝贝的女儿的生日，但只要我说我崴了脚，他就会第一时间来找我。而现在，他正陪我在国外旅游。
图片: 是两人并肩走在街头，十指紧扣，像极了热恋中的情侣模样。
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彻骨的寒，刺骨的痛。
宋嘉也很生气，抹着泪，满眼愤慨。
女儿去世，他居然还跟小情人在国外旅游，陈景让他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是啊，没有心，是畜生。
不，是畜生都不如。
话音落下——
我手机铃声响起，上面显示的名字。
是陈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