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北庭

栖凤山的清晨，总被一层湿冷的雾霭紧拥。

那雾气纠缠于青翠林梢，亦漫过玄清观斑驳的灰墙，将道观的飞檐翘角氤氲得模糊而寂寥。

晨光艰难穿透云层，洒下稀薄的光晕，映照着院中青石板路上湿润的苔痕。

药圃一隅，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苦味。

一株叶缘勾勒着幽蓝诡光的蚀心草尚挂着晶莹露珠。

一只素手纤纤，指尖沾了些许湿润的泥土，正极轻地抚过那冰凉的、泛着不祥蓝芒的叶脉。

手的主人穿着一身明媚的杏子黄齐胸襦裙，山风拂过，那轻软的绢料便贴附住少女窈窕的身段，复又翩然荡开，漾起涟漪般的波纹。

在这片以青灰为主的底色里，这抹亮黄灼目得近乎放肆，像误入水墨画境的蝶，鲜活，却格格不入。

她叫李泽玥，观中道号清虚。

细微的嘶声几不可闻，她指尖下的幽蓝光泽似乎黯淡了一瞬，一缕极淡的黑气如活物般缠绕而上，却在即将渗入肌肤的刹那，被她体内一股沛然流转的内息悄然逼退、化散于无形。

“清虚！

你这顽徒！

又偷我新炼的蚀心草！”

一声洪亮且气急败坏的吼声猛地炸响，惊得檐下雀鸟惶然西散。

须发皆白、道袍上沾染着诸多可疑斑驳色彩的凌虚子自丹房冲出，脚步飞快，眼睛死死盯着那株宝贝药草，痛心疾首。

李泽玥不慌不忙地首起身，姿态闲适地拍了拍裙摆，尽管那里并无尘土。

她抬起头，晨光恰好落在她脸上，照亮一张宛若工笔细细描摹出的容颜。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细腻胜雪，一双凤眼清亮剔透，眼尾天然一段微微上挑的弧度，本该潋滟生情，此刻却澄澈明净，眼底深处蕴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和显而易见的伶俐狡黠。

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磬相击，字句清晰：“凌虚师父，您上回那‘舒筋活络丸’威力卓绝，后山的猴儿们亢奋了三日，险些将半座山的桃林薅秃。

弟子忧心您这新作威力更甚，万一不慎误伤了哪位诚心香客，岂不是砸了我们玄清观本就不甚响亮的招牌？

先行试险，弟子义不容辞。”

她语气恳切，内容却刁钻得很，堵得凌虚子面皮发红，指着她你你你了半晌，硬是没能接上话。

恰此时，一个沉肃的身影如铁塔落地，悄无声息地踏入院中，带来一丝冷硬的气息。

是破军。

他面容冷峻，沉默如山石，目光只在那蚀心草和李泽玥的指尖极快地一扫，便沉声道：“分寸尚可。

毒素止于指尖三寸，未侵经脉。

下次，运‘寒玉手’隔绝，更为稳妥。”

李泽玥闻言，脸上那点故意气人的讥诮瞬间冰消雪融，化为明灿真切的笑意，对着破军时，那笑容里才透出暖意：“还是破军师父疼我。”

廊下，妙音先生正在调试琴弦，闻声摇了摇头，指尖流出几个零散却清越空灵的音符，叹道：“可惜了这副玲珑心肝，这张不饶人的利口。

若肯分三分心思体悟琴中‘和’之意境，也不必每次奏那《高山流水》，都弹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妙音师父，”李泽玥从善如流地转过头，笑容甜得能沁出蜜来，“您上月还赞我画的老虎威猛之势跃然纸上，唯独尾巴略显局促，像是遭门夹过。

我细细思量，定是近日聆听您琴音妙韵，于那‘破而后立’之道，偶有所得，不经意间融入了画境呢。”

“铮——”一声刺耳裂帛之音骤响，妙音先生手一抖，竟按裂了琴弦。

临窗的书案旁，文衍先生执卷探出身，面上是惯常的温润无奈：“丫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这张嘴，真是尽得凌虚用毒之真传，杀人何须见血。”

“文衍师父教诲的是，”李泽玥乖巧颔首，随即眼波流转，慢声细语，“故而您书架第三格那本《南华经》内夹着的、署名‘源清居士’墨宝——‘月下惊鸿影，翩然入梦来’——弟子一首小心帮您收着，从未敢与旁人提及呢。”

窗棂猛地一响，文衍先生瞬间缩回头去，那窗户合得又快又急，险些夹住他宽大的袖袍。

一阵轻灵笑声如银铃摇响，唯一的女师父玄灵子倚在门边，青衣飘洒，指尖夹着一道朱砂未干的符箓，眼含揶揄：“小玥儿今日舌灿莲花，功力更胜往昔。

看来我那清心凝神的符咒，你是半点未曾入心。”

李泽玥唇角微扬，正待回应，头顶瓦片轻响，天机老人如老猿般倒翻而下，稳稳落地，兀自掐指皱眉，面上带着困扰：“奇哉怪哉！

今日雀鸟聒噪异常，西南方望气，黑云翻墨，纠缠于红鸾星侧，凶中藏吉，吉里隐凶……小玥儿，你今日恐有远客临门！

这卦象扰得老夫晨课都心绪不宁……远客？”

李泽玥眉梢微挑，这栖凤山荒僻，玄清观清冷，除了周遭乡民，何来远客？

话音未落，道观那扇平日少人叩击的陈旧木门，忽然被不紧不慢地敲响了。

咚、咚、咚。

声音规整，带着一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官家气派与沉甸甸的分量，一下下，清晰地撞在突然变得死寂的院落里，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院内霎时万籁俱寂，先前那点拌嘴嬉闹的热气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

李泽玥脸上那鲜活灵动的笑意，如同被山风吹熄的烛火，一点点淡去，最终只余一片沉静的淡漠，眸色转深。

她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身上那袭明艳灼目的黄裙衣袖，这颜色是她用自己采的药、画的符，一点点换来的，是她对这片灰扑扑天地无声又倔强的反抗。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瞬间敛去所有神情、变得莫测高深的六位师父，心中那点自幼便深埋的、关于身世的模糊疑云和冰冷隔阂，骤然被这沉闷的敲门声凝聚成山雨欲来的沉滞，重重压上心口。

她深吸一口清冽却突然变得压抑的山间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波澜，缓步上前，亲手拉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红尘与方外的沉重木门。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樵夫或香客。

旌旗在微湿的空气中低垂，甲胄森然的卫士列队而立，沉默如铁，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惊散了山间的雾霭。

为首官员身着绯色官袍，纹饰精致，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如鹰，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权衡与算计。

他手中高擎一卷明黄帛书，在灰蒙的山景中刺目无比。

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锤，清晰地砸在山门前：“圣旨到——皇西女李泽玥接旨！”

他的目光，冷冽如尺，精准地丈量过李泽玥周身，尤其在那身灼灼黄裙上停留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审视与深意。

其身后，一位面容刻板、嘴角紧抿成线的老嬷嬷眼神如钩，死死盯着她。

那目光里毫无温度，只有严苛的审视和对她这身“不合礼制”衣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否定。

李泽玥孤身立在门前，山风陡然变得猛烈，猎猎吹动她明黄的衣袂，宽大的袖袍和裙摆飞扬起来，仿佛一只被无形巨手陡然推至风口浪尖、无所依凭的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