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是嫁了他的。
二十年夫妻,我们恩爱至极,是襄阳城内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所以再来一世,当我将绣球抛向他的瞬间,我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
直到,他跪在我脚边,求我放过他。
我这才醍醐灌顶。
重活一世,他宁可背负骂名也要逃离。
原来。
他并不想过上辈子一样的人生。
也不想再爱同一个人。
1.
绣球坠地,楼下顿时鸦雀无声。
父母与好友皆惶然侧目,目光中满是忧色。
这也难怪。
我与蒋文年本是两情相悦的璧人,连定亲的信物都早已交换妥当。
前世,我是嫁了他为妻的。
他待我极好。
盛夏同游画舫,寒冬共赏飞雪,携手走遍大夏山河。
最是难忘那年我久未得孕,他执我之手温言: 有楚玉相伴,此生足矣。
三十年的人生虽短,可除却因病骤逝,我的一生也算圆满无憾。
我以为是老天爷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活一世,与他再续前缘。
于是我将绣球径直朝蒋文年掷去。
本以为他会一如前世那般,一个潇洒的腾跃将绣球稳稳接住。
却怎么也没想到,刚刚他竟身形一闪,当众避开了去。
楼下顿时议论四起,父亲在一旁轻声宽慰: 许是......小蒋一时没站稳......
父亲这番说辞太过牵强,以至于我只能沉默以对。
襄阳城内谁人不知蒋文年武艺超群,轻功更是冠绝武林?
莫说一个绣球,便是千钧之物坠地,他若有意,也定能挽于顷刻之间。
见我不说话,众人探究的目光更直接了,炙得我耳尖发烫。
蒋文年唯恐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又往后退了半步,离脚边的绣球更远了。
他这举动不仅我看见了,也没逃过大家的眼睛。
一时间,议论声更大了。
这场本该皆大欢喜的姻缘,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了变故。
场面正尴尬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拨开人群,淡然地走到蒋文年旁边,俯身拾起滚落的绣球。
姑娘。他拿着绣球,唇角噙着三分笑意,这绣球既入我手,不知......可还作数?
2.
乔子期,自称嘉州人士,正是拾起我绣球的那位。
此刻正厅里,父亲正对着他连连道谢。
乔公子方才为小女解围,实在感激不尽。这五千两银票,还望笑纳。
既是解围,哪有收银子的道理。乔子期将父亲递来的银票轻轻推回。
父亲见乔子期执意不收银票,生怕他真要娶亲,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乔公子有所不知......按规矩,参与招亲的男子都需提前递过拜帖才行。
乔子期闻言不怒反笑,从容起身作揖:
在下适才见杨姑娘当众受辱,一时情急才出手相助。若因此坏了府上规矩,实在是唐突了,这就告辞。
父亲连忙跟着起身,对着小厮使了个眼神,示意下人赶紧拦住他。
众人皆知乔子期接下了绣球,但若他在杨府连半炷香时间都呆不到就离开,外头的风言风语怕是更要满天飞了。
父亲,我出声打破僵局,能否让我单独和乔公子说几句话?
父亲面露难色,未出阁的姑娘和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可这是事发后我第一次开口,父亲怕我憋出病来,只得点头应允。
我仔细打量着乔子期,他生得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孔。
瘦削的脸型,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唇微抿,本该是副冷峻模样,可偏偏生就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硬是将这张清冷的面容衬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
我确定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与这人素不相识,于是心中更加疑惑: 乔公子为何要接这绣球?
他低头轻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姑娘这般容貌,乔某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见他并不正面回答,我索性把话挑明:
襄阳城里谁不知道我和蒋公子有婚约?今日这场招亲本就是走个形式。可你也看到了,他故意躲开我的绣球,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这绣球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我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蹚这浑水?
乔子期收起轻松的神色,正色道: 若蒋公子不愿结亲,大可私下说明,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姑娘难堪,这流言蜚语最是伤人,姑娘日后要如何自处?乔某只是不忍见姑娘受这般折辱。
这话直戳心窝,我顿时喉头发紧。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外人都懂,蒋文年怎么会不明白?他偏要如此待我。
我强压下情绪: 那今日换作是别的姑娘,乔公子也会这般仗义相助吗?
乔子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会,又低声补了句: 但会让别人出手。
我没听清: 乔公子方才说什么?
乔子期摇摇头: 没什么。
话音刚落,管家急匆匆进来在我耳边低语: 蒋公子来了。
我对乔子期说: 乔公子,你是难得的侠义之人,楚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此时走,外人指不定能说出什么更难听的,你能否在府上暂住一日?
乔子期想了片刻便应承下来: 好。
我匆匆吩咐完下人便转身离开。
我满心都是蒋文年的事,自然没注意到身后乔子期那道探究的目光,以及他低声补上的后半句:
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3.
偏厅里,蒋文年正跪在地上。
父亲蹙眉: 贤侄这是......有何难处?
他垂着头只说: 是我对不起楚玉。
我站在母亲身旁,尝试了好几次才提起勇气看向他。
虽然没有了前世那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但最初的心动与情意,却是真实存在的呀。
当年我与蒋文年在梅林初遇,落英纷飞中我对他惊鸿一瞥。
后来他为护我父亲,单枪匹马击退倭寇,负伤住进我家养伤。
朝夕相处间,我与他情愫暗生,男未婚女未嫁,当真是天作之合。
父亲为了彰显郑重,特意提出要按祖制抛绣球招亲。
襄阳城里各世家都心照不宣,今日这场绣球招亲,不过是过个明路,好让我与蒋斯年的情意昭告天下。
可谁能料到,前世顺顺利利的姻缘,今生却变成了一场闹剧。
我看着眼前十九岁的蒋文年,他依旧玉树临风,眉目如画,分明还是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少年郎。
可他望向我的眼神里,为何如此疏淡,再也寻不见往日的温柔缱绻?
心头如鲠在喉,我本想转身离去,可想到他当众折辱杨家的行径,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你为何不接绣球?
蒋文年沉默半晌,竟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双手奉上: 楚玉,若打我能解气,你尽管动手。
我没想到他竟如此避重就轻,委屈泛上心头,眼眶一热:
蒋文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你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要当着全城人的面给我难堪?你可知道这对一个姑娘家意味着什么?
他平静的眼眸终于泛起涟漪,声音却低了下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少芝她......他低声补上后半句,少芝她没有安全感。
林少芝,前世那个远在老家、成婚一年后就病逝的表妹。
今生她怎会突然横在我们之间?
我浑身一僵,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声音发颤:
蒋文年.......你是不是......也重来了?
4.
蒋文年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楚玉,你......他声音压得极低,既然你也重活一世,就放过我吧......
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前世我们恩爱白头,可少芝她......她因伤心过度,草草嫁人,最后被那禽兽不如的丈夫活活折磨致死。如今重来一次,我实在不忍心......
我气急: 蒋文年,你若早说清楚,我杨楚玉绝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可你偏要当众羞辱我,让我成为全襄阳城的笑柄
他羞愧地低下头: 少芝说......说我们的事人尽皆知,她怕我终究会回到你身边。只有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拒绝你......
我忍不住干呕出声,好一对苦命鸳鸯看来前世你就已经惦记上她了,我压住恶心,蒋文年,倒是辛苦你与我做戏这么多年了。
蒋文年急着要来拉我: 不是的前世我是真心爱过你的只是我对少芝实在有愧。
我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你令我恶心。
蒋文年仍不死心,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楚玉,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我怒极反笑: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既要新欢在怀,又想要旧爱谅解,你配吗?我抬手指向大门,你要跪去外头跪着,别脏了我杨家的地。
他脸色变了变,又厚着脸皮道: 那......能否将定亲时的玉佩还我?那是我娘留下的遗物,你知道的,那是给我正妻的。
我正要发作,娘亲突然快步上前握住我的手。素来温婉的她此刻面若寒霜:
要玉佩可以。你现在就去杨府大门口,当着那些看热闹的人的面,大喊三声: 我蒋文年德行有亏,配不上杨楚玉,自请退婚。喊完,东西就还给你。
5.
蒋文年顿时语塞,瞬间黑了脸。
他万万没想到,向来待他如亲子般的杨夫人,竟会这般不留情面。
见他踌躇不定,我冷笑着上前: 怎么?一说到要丢脸面,就把你那娇弱的林妹妹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话果然戳中他痛处。
蒋文年额角青筋暴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很好。
在我讥讽的注视下,他踉跄着走到院门外。
三声嘶吼响彻整条街巷:
蒋文年德行有亏,
自知配不上杨楚玉,
今日自请退婚。
我明白娘亲的良苦用心,既是为我出这口恶气,更是要让我彻底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可不知为何,他每喊一句,都像有把钝刀在剜我的心。
要救林少芝明明有千百种办法,可他偏要选最伤我这一种。
二十年的情分呀,如今看来怎得这般可笑?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6.
梦中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我枕边啜泣。
我缓缓睁眼,看见娘亲坐在榻边抹泪。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娘亲,我没事。
娘亲顿时喜极而泣,令儿也破涕为笑: 小姐醒了大夫就说小姐是忧思过度,不出三日定会醒来。
用了半碗清粥,总算恢复些气力。
令儿告诉我,那日后蒋文年带着林少芝连夜去了京城。
我有些诧异,前世我与蒋文年一直生活在襄阳城内,我竟不知他在京城还有根基。
令儿见我若有所思,忙宽慰道:
小姐放心,老爷已经放出话去,与那负心汉恩断义绝,往后蒋家休想再得杨家半分照拂。
我笑着拍了拍令儿的手,你也放心,你家小姐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我突然想起一人,赶忙问道: 乔子期呢?
令儿说道: 乔公子第二日便离开了。对外只说回去筹备聘礼,路途遥远要一年半载。等时日久了,就说他途中遇匪......
我不由暗松口气。
幸好这乔子期是个真君子,若让无赖得了绣球,杨家怕是要脱层皮。
令儿说到匪患,让我突然想起一事。
前世招亲后没几日,奉明寺就遭了匪患。
恰巧当时我与蒋文年去上香,全靠他出手才化险为夷。
可到底是第几日?时隔太久实在记不清。
这一世肯定是靠不上蒋文年了。
虽说匪徒不多,但等官府赶到,怕是早有人伤亡。
我当即去找父亲,说想去奉明寺小住祈福。
父亲身为襄阳知府,派几个护卫随行自然不在话下。
我虽不及蒋文年武艺高强,但自幼跟着护院学过几年拳脚,自保总是够的。
谁知刚赶到奉明寺住下,推开门就见一人立在菩提树下。
月光如水,照得那人眉目如画。
不是乔子期又是谁?
6.
乔子期闻声回头,眼中诧异比我更甚: 杨小姐怎会在此?
我信口编道: 母亲为我忧思成疾,特来祈福。
他问道: 姑娘常来此地?
想起儿时趣事,我不由莞尔: 幼时顽劣,常被娘亲押来修身养性,这奉明寺的后山,反成了我的乐园。
乔子期轻笑: 如今倒看不出姑娘是个淘气之人。
我下意识端正了姿态,毕竟知府千金总要端着几分架子。
我转而正色道: 此番招亲之事,多亏乔公子仗义相助,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若有所思: 报答么......本就是我该报答......他越说声音越低,对上我疑惑的目光,忙道: 日后若需姑娘相助,我再告知,定不会是为难之事。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也是,若存歹意,当日接绣球时便可要挟,那便说定了。
想到来奉明寺的正事,我话锋一转: 乔公子又为何在此处?你孤身一人吗?
乔子期答道: 家母年少时与奉明寺有些渊源,此次住持抱恙,特来探望。只带了一小厮同行。
我不禁遗憾,乔子期这边也没什么能用之人。
回房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一连三日,我时时绷紧神经,连风吹草动都要惊起查看。
可寺中一片太平,连个可疑人影都没见着。
明明前世与蒋文年只是当日往返,按日子推算,匪徒早该出现了。
莫非因蒋文年不在,事情发生了变故?
还是说那些歹人本就是冲蒋文年而来?
想到此处,我长舒一口气,决定明日一早便打道回府。
刚刚吹熄烛火,忽然就听到窗棂轻响。
我猛地攥紧枕下短刀,正想叫侍卫,却听见乔子期压低的嗓音:
别声张,是我。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受伤了,且伤得不轻。
7.
我心头猛地一沉,匪寇到底还是来了
看着乔子期苍白的脸色,愧疚如潮水般涌上。
若不是我忆不起那匪徒来袭的细节,也不会连累无辜之人受伤。
伤在何处?我急忙扶他坐下。
他强撑着指了指右胸,气息已然不稳。
我翻出金疮药就要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把按住手腕。
不可......姑娘清誉要紧......我自己来就好。
我挣开他的手,命都要没了还讲究这些你少说几句话,省点力气别乱动
鲜血早已浸透衣衫,我不得不取来剪子剪开他的衣料。
入眼是一片瓷白的肌肤,仅仅是微弱的月光照着,都晃得我有些目眩。
那触目惊心的鲜血又让我瞬间收回思绪。
我手下动作飞快,幸而儿时顽皮,常与跌打损伤打交道,包扎手法倒比寻常闺秀娴熟许多。
酒精触到伤口时,乔子期浑身猛地一颤,我下意识凑近查看,他灼热的鼻息就这般猝不及防拂过我耳际。
忍一忍......我低声安抚,发丝却不小心扫过他的耳垂。
只见他喉结剧烈滚动,整个人触电般僵住了。
我利落地包扎好伤口,好在来寺庙带的都是素色衣裳,便取了件外袍给他披上。
事发突然,乔公子先将就着穿。
替他整理衣襟时,我忽然察觉异样。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覆着厚茧,手臂肌肉线条紧实流畅,这分明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体魄。
我强压下心头疑虑,轻声问道: 究竟发生何事?怎会伤得这般重?
他三言两语将方才惊变道来,末了沉声道: 姑娘带来的四名护卫......都已遭了暗算。
我心头剧震,那四人皆是父亲精挑细选的好手,前世那几个匪寇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就将他们放倒。
况且前世那匪寇伤人是为了求财,此刻这寺里又怎会毫无动静。
我目光如电射向乔子期。
今夜的歹人想必是冲着他而来。
我声音陡然转冷: 乔公子,你到底是何人?
8.
见乔子期沉默不语,我放弃了追问。
只是重活一世,我可不想把性命折在这里。
今夜这些人,是不是非要取你性命不可?我直切要害。
他沉重地点头,随即道: 我去引开他们,这些人行事隐秘,只对会武之人下手,你躲好便是,你与寺中僧侣不会有事。
我瞥了眼他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更何况,我还要替我家护卫报仇。
姑娘会武?他眼中闪过诧异。
我摇头,三脚猫功夫罢了,只能对付些不会武之人。我眯起眼睛,但杀人......有时候靠的不是武功。指了指太阳穴,靠的是这个。
乔子期眸光微动: 愿闻其详。
既然对方只有两人......我凑近他耳边低语,我先去厨房等你,你再把他们引过去。
乔子期闪身跃进厨房时,我刚清空地窖里的杂物。
来不及解释,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快进来
话音未落,外间已传来刺客的脚步声。
情急之下,我猛地推了乔子期一把,两人踉跄着跌进地窖。
这所谓地窖,不过是寺院存放时鲜菜蔬的土窑,空间逼仄得很。
我们几乎是紧贴着蜷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彻底的黑暗中,他仅穿着我单薄的外袍,所以透过衣料我能清晰感受到那副身躯的轮廓。
宽厚的胸膛下是劲瘦的腰线,小腹肌肉紧实,双臂被我压在身下,而我的双腿正跨坐在他柔韧细窄的腰上。
一股热意直窜上脸颊,耳根烫得厉害。
我慌忙要起身,又想起他胸前的伤,只得硬生生刹住动作。
地窖低矮,我只能弓着身子,手掌仓皇间按在他腹肌上。
唔......他闷哼一声。
我触电般缩回手,却再无支撑,最终只能双手撑在他耳侧。
黑暗中,我们鼻尖相抵,呼吸交错,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