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欢喜地去了,无意间多说了几句话,惹来杀身之祸。
郡主怒气不消,剐了我娘的美人面,当作她的新婚贺礼。
五年后,娘面容发脓溃烂而亡,我再次剐下了她的面皮。
面皮收入囊中,随我入京,这一次希望郡主也能贺我新婚之喜。
1
我娘被剐面换脸的第五年,伤口流脓,腐肉横生。
她吃不下,寝不眠,一夜夜疼痛熬得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子。
娘咬牙没有喊过一声疼,拉着我的手一句句嘱咐。
阿慈,等娘走了之后你剐了我的面,我顶着这张脸,到下面怕你爹认不出。
不要去京城,别去找王府……
她已做不出什么大表情,脸色惨白,握着我手的力气却极大。
娘,我懂的。
手腕上骤然卸了力道,娘扯着比哭还难看的嘴角,咽了气。
我拿出小刀一点点从腐肉处开始割起,手法很不好,糊了一床褥的血。
等整张脸皮全被剐下,胃里才涌起一股反酸的恶心。
娘的话我听了,但没有全听。
我将她与爹安葬在一处之后,回了趟老宅,在院中老铁杉下埋了一坛酒。
面皮已经风干,我好好收起了他,毅然去了京城。
脸不是我娘的,而欠人的东西是要还的。
2
五年前,漠北郡主赐婚给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武安王。
出嫁在即,郡主府上点名要我爹去送十坛桑落酒。
爹娘激动得不能自已,抱着我说是苦尽甘来。酿酒酿了一辈子,终于得到了贵人的赏识。
娘夸郡主人美心善,能嫁给武安王是天大的福分。
等郡主嫁到了京城,保不准咱们的桑落酒能被京城的达官贵人品尝到,也算是跟着与有荣焉。
贺明滟素来有漠北第一美人的称号。
只是漠北风沙大,外出均戴着围帽,她的美貌皆是口口相传,倒真无外人见过真容。
要说美,在我眼里可没人比得上阿雁。
爹也跟着高兴,扛着酒摆到平板车上,无意间多说了几句。
等送完了酒,我到镇上多买几套新衣衫,将她们娘俩打扮得美美的。
什么郡主娘娘的,就是天上的神仙也比不上。
周遭的乡里笑他托大,臭不要脸,却无一人质疑我娘的美貌。
爹的确得了不少的赏钱,也给我们买了新衣衫。
欢喜之余,在一个寻常的夜里,一小卒冒冒失失地跌进了我们院中。
快、快,收拾东西跑路,有人来抓你们了。
爹送酒去过军营,识得这小卒,拉着他便想问明白。
怎么回事?
小卒不理一句,无礼地冲进屋内让我们母女俩赶紧收拾东西。
哐当——
夜黑风高,几个打扮干练的府兵闯了进来,爹刚要询问来意,一柄尖刀直接捅进他的心窝。
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娘根本来不及捂住我的嘴。
眼看着来人气势汹汹地向屋子走来,娘顾不得其他,直接把我和那小卒塞进了衣柜里。
替我看着阿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不知道为何郡主出嫁会经过我们这个偏远的镇子。
又为何不问一句就捅杀了爹爹。
狭小的柜子里,小卒一手反扣住我,一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
我脑子慌乱成了浆糊,屏住呼吸一点也动弹不得,只能顺着柜子缝隙往外看。
容貌不错,倒不是沽名钓誉,只是年纪稍大了些。
说话之人身着一身华服,缓缓揭开围帽之际,我看到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路人至极,丢在人群中挑不出的那种。
这就是贺明滟?
漠北第一美人?
因为你那死人夫君口出狂言。
她掐着我娘的下巴细细赏阅,脸上欣喜的笑容一点点放大了开来。
把你的脸换给我,勉强也算是赔罪了。他朝得了武安王的欢喜,这份福气是你几辈子都求不来的。
彼时我不满十岁,完全不懂换脸的意思。
人怎么能换脸呢?
几个婆子用蛮力放倒了我娘,强行把她按在床上。又不知喂了什么,让还在反抗的娘晕了过去。
我控制不住想要失声惊呼,小卒眼疾手快,生生把自己的手塞入我口中。
血腥味在我口中蔓延,他的话掷地有声,落入我耳中。
你救不了她,别出声,否则大家都没命。
心知他说的是对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身体,我几欲瘫软跪地。
换脸很快,我娘的脸是当着我的面剐下的,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换脸又很慢,场面过于煎熬,剐面刀刻入肌肤猩红一片。
贺明滟比我娘先醒来,睁眼时她的面容已大改。
她拿着铜镜反复照看,摩挲着脸颊,嚣张的笑容扬起诡异十足。
竟然顶着我娘亲的脸面。
这是什么邪术
她的美人面处理得极好,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丁半点的破绽。
不像我娘,只是随意缝补上的,很快就发炎起了脓,熬了五年最终走到了尽头。
时至天明,人完全离去。
小卒又等了一会儿,才将我放开。
把今日看到的统统记在心里,莫与任何人说。若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他让我记住他的名字,又把身上所有的碎银子给了我。
3
贺明滟真的成了漠北第一美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京送嫁。
我爹突发心悸猝死,娘伤心之下容颜涣散,精气神也在一夜间被敛去。
谣言不知从何传出,有模有样的,不一会儿就在镇上传遍了。
娘想要开口辩解,我却制止了她。
娘,我们葬了爹,离开这个地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爹夸娘的话不知被谁听了去,几经流转逐渐变了味道。
镇上酿酒的说他媳妇美若天仙,郡主连一根小手指头也比不上。
贺明滟根本不是漠北第一美人,甚至连美人都算不上。
而她心仪之人武安王乃国之重臣,长相俊美,骁勇善战,战功无数。
比之他的军功,更让人啧啧称道的是他那一王府的美艳姬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禹远位高权重,爱好更甚。
但凡他见到的美人,都会将其带回京之后娇养着。
漠北第一美人是谁放出的消息不言而喻。
都要成亲了,贺明滟很难不为她那张寡淡的脸谋出路。
世人皆说京城柴米贵,孤女难谋生。
是挺难的,初来乍到我没有太多的银子,只能在西城街找了一间落魄的屋子先住下。
西城街是京城里最乱的地方,蝇营狗苟什么怪人都有。
我向人打听了,京城里生意最好的酒家叫做誉满楼。
老板琬娘,是个干练的女子。
我给了她一小坛桑落酒,琬娘只尝了一口,便赞不绝口。
她邀我住进后院,说从此这桑落酒只为誉满楼专供。
我连连称谢,搬离西城街的时候却没有退了院子。
桑落酒不止口感好,更出名的便是酒香。
夜深人静,来得最多的便是换班的兵将。
闻香而来,小酌一杯。
生意过于好,跑堂的小厮完全忙不过来。
我闲来无事便向琬娘讨要了个跑腿的活,多赚些银子。
一日,我费力地扛着一大坛子酒,挪向包间。
高谈阔论的兵将们完全没有理会我,只是摆手嫌弃太少,叫我再抬上几坛大的过来。
我应声说好。
只在搬第二坛的时候,实在失了力气,结结实实地将酒坛子一股脑地砸在了地上。
哐当——
周遭静默,只有酒香瞬息布满了整个屋子。
军爷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怎么搞的,扫兴
边上一人抬腿就给了我一脚,军靴实实在在踢在我的肩头,让我跌了个大跟头。
也不看看谁在这里,毛手毛脚的,够你几条命的。
我吓得眼泪直掉。
琬娘提着裙子上楼,赔笑数落我的不是。
瞎眼的东西,谁差你这几个喝酒的钱。
那人衣摆染湿的最多,带着股微醺,张牙舞爪的就是不肯罢休。
见他又来抓我,我吓得侧身躲到琬娘身后,那唯唯诺诺没出息的样子惹笑了其他人。
隋副将你也别太小心眼,我看这小厮和你一样娘里娘气的,就别为难他了。
就是,才喝了几杯就耍酒疯,娘们一样演给谁看呢。
他们不说还好,一说彻底拱了火。
隋副将拔出腰间佩剑,骂骂咧咧一顿乱砍。
事情闹得有些大,乒乒乓乓惊动了好些人。
一顿混乱之间,一道怒声落下: 都在干什么?
凑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从外间走来一人,湛墨色的长袍配金色束腰,衬得人挺拔硬朗。
见得他,满屋子人纷纷跪下。
参见王爷。
武安王,赵禹远。
他走上前来,没有看我,带着怒意斥责。
本王麾下聚众喝酒闹事,是谁给你们天大的胆子
隋副将打了个酒嗝,眼中醉醺迷离。
他也不顾赵禹远的斥责,迈着趔趄的步子就向我走来。
王爷,明明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他走得摇摇晃晃,左脚绊右脚,胡乱挥舞中打掉了我头顶的帽子。
包裹的长发落下,我啊了一声,眼里忽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我继承了娘的美貌,甚至还要颜色三分。
平日里总是抹上些泥灰掩盖住这倾城国色,今日也是巧了,出来得急,竟然忘了。
一时间,连同琬娘也怔住了。
赵禹远的眸子掠过更是半点也移不开,直接钉在了我的脸上,足足定了好一会。
我、我……
我想抹眼泪,可手上都是酒坛碎片割破的血痕。
抬起的手又放下,反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只能任由泪水滑落。
我不是故意的,是酒坛子实在太重了。
4
最后赵禹远什么也没说,带着一众人离开,临走时还留下了一锭金锭子。
琬娘拿着金锭子在手里掂了又掂,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你的福分,还是劫数。
此后她便叫我不要抛头露面,一心在后院酿酒就好。
赵禹远没有来过誉满楼,甚至下了军令,勒令麾下兵将不得饮酒滋事。
倒是那日带头闹事的隋副将回去之后就被赏了二十军棍,酒醒之后,三番四次地上门致歉。
黑灯瞎火,我有些怕。
隋副将,我说了原谅你了,你别再来了。
你再这样,我、我就去王爷那里告状了。
门外突然没了声响,从门缝望去,湛墨色衣袍被风吹起了半分。
告到本王这头?低沉的笑声就着门缝传来,可知道本王住哪里?
王爷?
我忙将落锁打开,见到赵禹远的那刻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
抬手想邀请他先进来,但后院又搁满了酒缸。
我们就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门槛,他在外,我在内。
清冷的月光下,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多大了?
明年及笄。
嗯,小了些。
他又问了我些其他不相干的话。
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哪能有什么心机,他问什么,我便照实答了什么。
我说我来自漠北,爹娘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
只是他们得罪了权贵,人都不在了,徒留下酿酒的手艺给我。
末了,还匆匆回房拿了一小瓶酒递给赵禹远。
王爷,这便是我爹酿的酒,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
那天他就着酒,坐在门槛上同我聊了很多。
我小酌几口,趁着酒意晃了晃脑袋,一倒头靠在了赵禹远的肩头。
王爷,你是我们漠北的大英雄,我从小就仰慕你。
我摇头晃脑地说着,眼看小脑袋就要从他肩头滚落。
赵禹远索性一手捞过,将我整个身子纳入怀中。
我大着胆子伸手,从眉眼一点点顺着往下,一点点轻抚,最后点在了他的薄唇上。
王爷,你长得真好看,你今天喝了我爹的酒,我好开心。
小丫头倒挺容易满足。
嗯?开心啊,我和心中的大英雄一起喝酒当然开心了。以后还可以这般么?王爷,你住在哪里啊?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皆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赵禹远没有打断,我酒意越来越浓,他却将我越抱越紧,最后直接按在了他的腿上。
他是漠北的大英雄,我只是一个豆蔻少女。
春色芙蓉面,那日我在赵禹远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