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信递到的时候,我还在给他卧病在床的老母擦身,三月正值倒春寒,我却累得汗流浃背,手抖得几乎接不住侍从递来的薄薄绢书。
夫主在哪里?
郎君已至前厅。
我叹口气,将手里湿漉漉的毛巾放下,捋一捋两鬓乱发。
好,我同你去。
(一)
瞿氏乃上京望族,胡羯南下,大批北方士族逃难至滁州,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轮又一轮,早已榨不出一丁点水分。
若说主家财力丰厚,落户滁州还能勉强保住体面,那么几个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破落的破落。
若不是这个原因,身为旁支嫡子的瞿晃也不会娶我。
为迎合时下审美,男子大多剃面傅粉,腰身约素,以取行走时大袖飘飘的清逸之感,瞿晃天生秀出,姿容昳美,出口则锦绣华章,坐卧则丝竹不离。
在上京时,便有云山鹤之美称。
如此美名一秀鹤,却坠入贱户女子之手,只比庶人好不了多少 ,心有不甘也寻常。
至今都记得,当时他立于破败的宅院中央,便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如今三年过去了,更大的变化也不过是那件半旧大袖不见了,换成一挂雍容华贵的白鹤雪氅。
人还是那个人,清癯俊秀。
神还是那个神,雅致出尘。
看来,这三年他于北方钻营,可谓大有所获。
(二)
此刻,我手持休书,穿过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前方便是我那从未亲近过的夫主。
对方站在石阶上,一双眼往我满是裂口冻疮的手面上一扫,神色不虞。
我的意思,你可知了?
我知,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你我虽未圆房,但也算正经夫妻,夫主休我,可有理由?
瞿晃不耐烦道: 休便是休,要什么理由?
我双手一曲,恭恭敬敬将一双生满了冻疮的手摊在他眼下: 夫主,你瞿府穷得买不起丫鬟仆妇,还要主母亲自下堂料理家务,我来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闲。
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懒惰休我。
........
其二,郎君久久未归,婆母思念成疾,卧病已有三载,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顾饭食。因此,夫主绝不可以不顺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当日即远赴邺北,此去经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淫妒、无子休我。
许是听我提到了婆母,瞿晃面色略有和缓。
这之后,他眼波微澜,仿佛在看一件毫无温度的死物: 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我低垂着头: 我知自己门第太低,不堪与郎君相配,也无颜盘桓瞿家。
可我未对不起你瞿家一日,你发了这休书,我便成了弃妇,往后再嫁恐有龃龉。
哦,原是怕影响再嫁。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出神。
夏日颇长,天光暧昧,中庭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簌簌风声穿廊而过,眼见对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
六爻,拿纸笔来。
话,是对身后的长随说的。
长随取来一套文墨,瞿晃当着我面即兴挥洒,不一会,一份墨迹淋漓的陈情便跃然纸上。
之后,他朝我招手: 你来,在此处按下指戳。
我不知这是何物,怎可随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声: 笑话,我会诳你?
我迎头反驳: 当年你母亲聘我时,也没说你日后会休我。
对方一怔,终是忍了口气。
那长随见他沉默不语,便举起那张文绢,朗声念道: 瞿氏子晃,于观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门第错落,有恩无爱,终成怨偶,今请相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念罢,此人笑道: 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离书。
我点点头。
按下指戳后,我又朝他行了个女礼: 还请瞿郎君宽恕则个,我去屋里将嫁妆收拾出来,以备再嫁。
再嫁...........你
瞿晃闭了闭眼,看那神色,似嫌恶我浅薄,又不好拉下脸与我计较。
.........速去,速走
(三)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我带上自己陪嫁的两名长工,屋前屋后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鸟西啼,薄暮透窗,统共收拾出了四个红皮大箱子,陆陆续续抬到了门口。
走之前,还不忘朝他躬身行礼。
郎君,多谢照拂。
对方轻轻点头。
两名长工忿忿然: 女郎左右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这两人作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饼店子里忙活,入夜还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样,落得个被人扫地出门的下场。
见他们个个怒形于色,恨不能冲上前理论,我心中愧疚: 苦了你们了。
闻言,两人连连抱拳: 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内应当。
可女郎身为主母,这日日辛苦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他瞿晃发达了便休妻下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边帮腔: 是啊女郎,我们不如一纸诉状递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么说
我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抬头望向院中那颗高大的酸枣树。
昨日在梦里,我并未接下休书,而是风风火火一路闹到瞿氏主家,将瞿晃无由弃妇的丑事搅得满城皆知。
再然后,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这颗树上。
(四)
傍晚,我带着长工和嫁妆箱子回到位于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张望,见他面容沟壑,霜雪满头,枯朽的身子在风中不住打着寒颤,我不由得满心羞惭: 阿耶,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
对此,我阿耶唯有长长一声太息。
两名长工帮我将箱子抬进出嫁前的闺房,房中一应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镜,微染尘埃。
我揽镜自照,却惊见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我自己无意中挠的,还是梦中吊在那树下.........
来不及多想,我到柜中翻出一个羊皮围脖将将挡住伤处,便换了一身短衣去店里做活。
距巷口不远的一爿菽饼店子,便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生计,此刻门口堆满了热气腾腾的滚烫菽豆,而我阿耶正弯腰在盆前翻搅,脊背躬曲,单薄如一把残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鼻尖酸涩,忙蹲到他身旁帮忙。
不知何时,云中落下酥雨,前方鸣声清越,缓缓行来一辆银顶垂纬马车。
这车装饰豪奢,精美异常,前后随扈众多,迤逦足有百米。
香风数里,丝竹靡靡。
路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驻足门口休息,那车里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
请问女郎,瞿家往哪里走?
瞿氏主家居于城东,旁支居于城西。
多谢。
那人道了谢,便施施然回去车列。
天有微雨,越发凄寒。
我呆呆地注目那远去的车列良久,直到冷雨打湿了衣襟,一连打了数个喷嚏,才急忙往回走。
身后,几名庶人低声议论,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那便是文昭县主车驾?公主出行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是贵妃侄女,好大派头........
嘘这也敢说,你们不要命了
(五)
入夜,我见老父连连打盹,便让他回家,他却摇头: 怪只怪你嫁妆微薄,才叫瞿家看你不起,我这店子多开一会,就多点钱帛.......
我不听他唠叨,强行让阿二送他回家,只带着一个伙计阿大继续看店。
夜渐渐深了。
我去灶上煮了一锅水引,正端在桌边吃着,便见对面长街踽踽行来一瘦长人影。
这人很奇怪,兜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布巾,拖着条腿,高高低低地站着,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碗里晃动的面汤看。
我和阿耶开着这样的店子,穷困潦倒的人见得不少,见他盯着面汤不说话,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端到对方鼻子底下: 拿去。
只有一碗,吃完便走吧。
那人一双幽凉的眸子不作声地盯着我,直盯得我脊背发寒。
不过,他到底是接下了。
连声谢也未说,便端着碗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我喝完面汤,正要招呼阿大关店,就见门口又来了人。
还是不久前在街上见过的。
此人一身缁衣,站在廊下仿佛融入了黑暗,他直直地打量我许久,忽地嘴唇翕动,声音尖细。
如此佳人,委实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见他行为怪异,阿大朝我使了个颜色,便主动上前招呼: 客人,是否要买菽饼?
见他挡在中间,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当胸便是一刺
只听一声惨叫,阿大应声而仆
事发突然,我惊骇大叫: 你,你是何人?
送你走的人。
对方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绫: 只怪你命不好,谁叫你活着,惹得小君不快呢。
见他手执绫布越走越近,我脖子上的伤口再一次剧痛起来,只能捂着脖颈后退: 别,别过来..........
我徒劳将手头的汤勺、陶碗、筷子丢过去,却只换来对方漫不经心的嘲弄: 放心,奴婢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
白光一闪,几乎在同时,面前人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蔓延的红线。
一刀枭首
因为去势太急,那头颅甚至直接抛到了灶锅里
目睹全程的我,早已吓得跌坐在地
此际,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头脸俱裹着破布的怪人收起阔刀,一对深幽眼睛隐在黑暗中,如某种冷血兽类冰冷的双瞳。
一饭之恩,我已还了。
(六)
深夜寂寂,长刀滴血。
那人正收刀入鞘,忽然便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我颤声问: 义、义士,你如何了?
他见我欲上前,厉喝一声: 别过来
我不敢触他霉头,只远远缩在灶下,只是他身形摇摆,步履踽踽,还没走上几步,便一头栽倒在泥水里
义士?
我强忍恐惧,上前拨开了那张肮脏的面巾,将手伸到对方鼻下试探,却发现走息如游丝,显然奄奄一息,行将濒死。
不远处,阿大早已是凉透了。
万万没想到,不到一盏香的时间,我便要收上几个人的尸,一时有些恍惚。
再看灶上,一颗头颅尚在热汤里沉浮,我渐渐反应过来,咬牙将那颗头捞出,灶中血水泼入草丛,这之后又将两具沉重的尸体拖到店子深处,用稻草掩盖。
做完这一切后,我定了定心神,吹熄灯火,将大门帘幕放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七)
回到家中,阿二正在檐下编筐,见我肩扛一人气喘吁吁地进了门,他连忙放下手里活计,上前帮忙: 女郎,这是何人?
我也不知
说话间,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借着四周灯火,恍惚能看出是个年轻男人。
阿二从井边挑了桶水,我取来剪刀,剪开对方身上那破蔽的缠布,除下他腿上血渍斑驳的布料,看清那伤口的同时,却被恶臭熏到连连干哕。
阿二见状,连忙将那块烂布盖了回去。
女郎,这是哪来的人?伤得这么重,定然是活不了了
我一无所知,只能摇头。
这之后,我们给地上的人做了简单擦洗。
这一擦,便如泥浆俱下,现出下面金身,大片苍白肌肤渐渐披露,只见那骨相流丽,眉是眉,眼是眼,眉长鲜翠,睫浓似羽,在睑下投下一道淡淡阴影。
瞿晃已经少有的昳美,单论容貌,此人还在其上
我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
翌日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我见大门轩敞,心下顿时一紧: 我阿耶呢?
阿二正站在井轱辘旁提水,闻言回道: 主人已去了店里。
我急忙出门,穿过牛尾巷,老远便见我阿耶当垆卖饼,鼻尖冻得通红,见我来了,忙端了水引给我吃。
我一看那灶里翻滚着的雪白水引,喉头顿时一阵涌动,只摆了摆手便蹩进店里。
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没发现稻草深处的尸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盯着那稻草稀疏处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风数里的车驾。
再回忆起那队离去的方向,赫然便是城西瞿家........
思前想后,一颗心猛然坠入谷底。
女儿!
女儿
听老父在外连唤数声,我猛地惊醒,连忙返身出去,却见门口停着一高大马车,御者面白微胖,正是六爻。
对方见了我,立时满面堆笑: 夫人。
我不为所动: 哪里有夫人?
我老父在一旁,看我们说话打机锋,愁得连连抚掌。
对方见我冷淡,反倒愈加客气: 夫人莫怪,郎主知你生计艰难,特遣我送些钱物来。
说罢,他转身到车上,搬来一个小筐。
那小筐用红布盖着,掀开来看,却是满满一筐铸钱
观他神情作为,不似作伪,我疑惑了——昨夜那小君要杀我,翌日瞿晃却来给我送钱,难不成,他对此事并不知情?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一片麻木: 贵府上,早已迎来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见我神色讥诮,六爻情知失言,讪笑道: 郎主虽已有了新妻,但并未将您全抛脑后........
闻言,我冷笑道: 是么?
见那少年恭谨应是,我摇摇头: 此事不难,你帮我带个东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晓。
任凭夫人吩咐。
见人始终客气,我将他带到角落,一脚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只在瞬间,一颗肿胀发白的头颅应声滚出
对方盯着头颅,瞪大眼睛,口中嗬嗬连声,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从身后按住他肩膀,许是撕破了脸皮,心中竟有种奇异的平静。
这颗头,我要你一同带去瞿家。
(九)
六爻离开以后,我去街上买了口薄棺。
阿二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嫡亲兄弟,止不住眼泪长流: 女郎,这事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我麻木道: 自然不会算了,毕竟你和我,还有阿耶都还活着。
阿二闻言,神色惊惶: 若不然,我们逃吧?
我摇摇头: 逃又能逃去哪里?阿耶年纪大了,近些日子说话、走路皆不灵便,如今四处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实际的。
事实上,因六爻暧昧的态度,我心中仍企盼着瞿晃施救,期盼他温柔的一丝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态。
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缕夕阳坠落,在半开的窗棂外浮沉无定,中庭无一丝风声,清寂如死。
我在风里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即将落山,远处铎铎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便如绝处逢生,心生喜悦。
下一刻,车驾上御者掀了面巾,却依然是六爻。
见我面露失望,六爻劝道: : 郎主来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么。
沉默许久,我低声问道: 那头颅,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县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识得的。
六爻点头: 看到了,不过郎主说了,小君向来大度,又怎会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以后绝不会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县主,顿时心如死灰。
见我神情惨淡,六爻连忙补充: 不过郎主还说了,他刚在瞿氏本家请了宅子,可赠予您居住,也会时不时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瞿晃这是要我在本家避祸,县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我心下讽刺,忍不住嘲道: 他这是要将我养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颠倒人伦,由妻变妾,是么?
对我隐含泪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叹气: 夫人勿怪。
须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十一)
事实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帮助下,我带着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进了瞿晃的外宅。
此后数个长夜,我心中屈辱不胜,几乎日日睁眼,以泪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里死了人,吓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惊惶,渐至卧病在床,昏睡不醒。
状态越来越差的,还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丢掉他的血衣,从中掉出一个碧绿玉珏,上书一个垂字。
那玉温润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贵物。
此人必有来头。
我去翻看过他腿上伤口,不仅深可见骨,且四周都已溃烂,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却依然吊着一口气。
只是那伤口再烂下去,这腿就要保不住了。
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寻了些蜂糖放在阳光下,任蝇虫叮了数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层白花花的蛆卵。
怕对方醒来挣扎,我用绳索将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后取来一根筷子,将那蜜糖中的虫卵一粒粒挑到溃烂之处。
正挑得满头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颤。
我抬头,只见昏暗天光里,两只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这么快醒来,我脑中一瞬空白。
只见对方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手上之物,声如厉枭,嘶哑至极。
这是何物?
我沉默许久,忍不住小声道。
.......是蛆。
(十二)
对方闻言,双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释一二,却在下一刻对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间兴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说罢,我不顾对方可怖的脸色,用棉布层层裹住那条肿胀的伤腿,唇角勾起,一脸无谓: 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将我一刀枭首?
.......
牙床罗帐中,此人面容如雪,乌发碧眼,脸畔沾了点点鲜红血渍,越发衬得肤色透白,瞳色殊异。
近距离观摩如此美色,颇有些惊心动魄。
我渐渐不敢看他,只含糊道: 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着你,可别叫我等太久。
说不得没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县主手里了
这么想着,我愈发心灰意冷。
眼见天色渐黑,我提着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头斫着树皮,只见不远处吹吹打打,乐声嘹亮,却是行来了一列蜿蜒奇长的迎亲队伍,走了许久都没走完。
再看那两旁头戴红花,身穿红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数十人之多
听说今日城西发嫁的女郎足有百人,连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树下,挤挤挨挨站满了看热闹的庶人,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便也压低了声音絮絮议论。
圣人年已古稀,怎会忽然又要选秀女入宫?莫非是那西贵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么会那可是我大邺第一美人
不过我听人说,圣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颠簸,情况早不妙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妇人一掌拍在头上,灰溜溜地闭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见天色渐渐黑沉,便匆匆归宅。
今日收获颇丰,我将斫下的柳树皮细细洗净,放到锅里熬煮,直到一大锅水熬成浅浅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里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将那碗灰绿色汤水原样端了出来,脸色青白,唇皮哆嗦: 女郎,我,我能不送吗?
怎么?
他说敢过去就杀了我........
.......
(十三)
数日后,深夜。
大门再次被笃笃拍响,隔着门缝,隐约能看一张严肃面孔,却是瞿晃的长随六爻。
这么晚了,有何事?
对方压低声音: 夫人,你快逃吧
什么?
圣人在各地选秀女入宫,郎主刚去邺北,县主便在名册上写了您,我只好趁夜来报信
我闻言惊呆: 可我是嫁过了人的
六爻连连摇头:那些宦人可不管这些最多明日,他们定会来的!
我明白了,文昭县主又出杀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独占丈夫,不能叫我死,却有一万种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间,一颗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后是苍凉,苍凉之后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这怨恨迸溅出一点火星,渐渐自颓败中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六爻,你跟着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点点头: 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后,终是下了门闩,将人迎进来说话。
我有法子脱身,还需你帮忙
(十四)
送走六爻后,我去厨房做了碗肉羹,热腾腾地端进了房里。
甫一进屋,两道碧乌目光将我盯住,我假装没看见,站在榻前柔声道: 饿了吗?
对方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唇线紧抿,当着他面,我自己勺了两口吃了,这才端到他面前: 放心,没有毒的。
这人凝目我半晌,终于张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汤匙轻轻搅动汤水,顿时芬芳扑鼻,肉香四溢。
还想吃吗?
.........
想吃,就把这个按了。
见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张写满了墨字的文书: 怕他看不清楚,还将那张纸凑到近前: 放心吧,不是什么卖身契。
不过婚契而已。
对方眼皮怠合,轻蔑一笑: 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只将肉羹放在榻边,之后便坐到妆奁旁细细梳妆。
花钿, 螺黛,描红,口脂,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无比细致地进行。
严妆既罢,揽镜自照,镜中人长眉连娟,双目朦胧,一头乌发如云鸦堆肩,说不出的清媚妩艳。
当年瞿晃瞧不上我,差点当庭撕毁庚契,却在看了我一眼后改了主意,将我迎进了门。
可见,一张好皮囊确然有用。
身后,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说话,而是轻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条斯理地换上绢纱般的亵衣,绣着鸳鸯的红色罗裙,华美光艳的百子披帛.......
时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见我一身鲜艳,对方似有所悟,哑声嘲弄: 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着我?
因为颇有姿色,我未出阁时,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热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并无欲色。
我尽心打扮却毫无收获,大感挫败: 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现在需要一个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伤,你也莫嫌我门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对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贵苍白,如琢如磨,透着一股堪比皇权富贵人士的慵懒,又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若我伤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弃妇,也不做寡妇。
我轻抚对方伤腿,轻声道: 这腿若继续烂下去,我便锯了它,宁叫你做瘸子,也不会让你死了。
你........
忽地,门口传来砰砰拍打声,却是阿二在焦急喊门: 女郎门外来了不少宦人,说要接你进宫
你先拖着
说罢,我扯了头上金冠,脱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对方食指一咬,一个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书上
你大胆
对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间晕着一股红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经抚到他鬓发上,指尖扯住小冠,轻轻一拽,长长的乌发披泄。
劳烦了,借你身子一用。
(十五)
之前慌慌张张为这人擦身,倒没注意他脱衣时的模样,原来腰瘦腿长,肌肉坚硬,趴上去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正犹豫着如何下手,只见对方挑眉一笑,只闻裂帛数声,令人齿寒。
下次再绑人,夫人记得绑牢些
我大骇之下,已被反客为主
窗外人影晃动,下一刻,房门便被人从外面踹开
见榻上男女纠缠得难舍难分,几名宫装打扮的人面面相觑,连忙退出门外,张口便骂。
怎么回事?这女子已许了人,却为何登记在册?
小人也不知.........
滚蛋红丹炼的是处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此时,男人动作停下,似在仔细聆听,我迅速推开他,下床披衣,又狠掐自己几把,逼出涟涟泪水。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夜闯我家?
许是我色厉内荏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当先那几名宦人打量我两眼,不约而同嘴角轻扬。
瞧这一身玉肤,杏脸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妇人,不进宫伴驾真是可惜了。
我连忙跪下磕头: 小女子与夫主结契已久,不过蒲柳之身,又怎敢进宫污圣人的眼?
见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 你的婚契呢?
若无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宫门一验便知。
我连忙折回房里取文书,却见榻上人坐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只当没看到。
这之后,几人将墨纸拿在手上,映着宫灯细细甄别。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 是,我夫主从北方逃难而来,名唤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时半会定然追查不到。
为了佐证,我从腰间解下那枚玉珏,递到那为首的宦官手上,对方摩挲玉珏,双眉紧蹙,似欲言又止。
我见他犹豫,连连磕头: 大人如不弃,小女子愿自赎自身,只求与夫主长相厮守
幸而,瞿晃送来的那筐铸钱还在床底。
我将钱抱到门外,众人见了颇有意动,目光闪烁,议论纷纷: 不知谁录的册,许是讹误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是也,是也
几名宦人合计半晌,再回头看我时,眼光已然和善许多。
既是讹误,那我等便删了女郎名姓,只当从没来过。
闻言我心头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只见众人抱着钱筐即将离开,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声问道: 大人,我的玉珏.......
嗯?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只能细声补救: 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礼。
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珏注目良久,却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这东西,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旁人闻言嘲道: 此处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大人物?
说的也是。
那人点点头,依旧将玉收回怀里,临行前还回过身,朝我投来富含深意的一瞥。
小娘子福大命大。
(十六)
回到房中,我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香汗淋漓,满面泪水,唇上胭脂都已被吃尽,心下顿时蔓延开无尽的羞辱。
身后传来一阵哑音: 将我用完就丢,是否有些过于绝情了?
你待如何?
.........
我坐在铜镜前,用清水将残妆渐渐洗净,自嘲一笑: 呵,他欺我,你也欺我
『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回过身,用一双桃子般红肿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这个院子里,做我江愁予的男人。
你瘸了,我养你吃喝,你死了,我为你收尸
对方嗤了一声: 若我不愿呢?
无需你愿,左右那条腿已经烂到根了,你尽管走,我不拦你。
........
眼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我的心毫无波动。
毕竟这般将我视作尘芥的人,他不是第一个。
(十七)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我知道,这平静也是暂时的。
也许我该离开滁州,带着阿耶躲去其他地方,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
数日后,我带着斧头,依旧去河边斫树皮。
晨光耗了泰半,迎面忽然走来一男子。
此人身材魁伟,头裹面巾,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气质与某人颇为类似。
这位女郎,可曾于附近见过一位身材高大,腰配弯刀的男子?
.........未曾见过。
我一口回绝了,继续斫我的树皮,没过多久,河边又来了一人,同样的打扮,同样的说辞。
我冷冷回道: 刚才已有人问过了,没有
然而那人走出几步,却又回头,从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 女郎可有见过持有此物的人?
此物便是在这附近发现,是我主人贴身之物。
我一言不发,拎着锄头便往家赶,那两人对视一眼,远远跟在了我身后。
也罢。
我背起柳树筐,叹了口气: 你们跟我来吧。
回到瞿宅,两名男子进了那间屋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替他们掩上门,便去厨房做活。
阿二今晨刚捞了一网籽鱼,活鲜活跳地养在大缸里,我捞了些起来,洗净肚肠,裹上面糠丢去锅里炸。
刚炸好一盆,便见前方阴影一闪,却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双手藏于后背,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吓我一跳
我拍拍心口,将那盆小鱼端给他: 拿去给你主人吃吧,你们也一起吃。
..........
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那盆鱼,我捏起一条凑到他鼻下: 你闻闻,鲜不鲜?
..........鲜。
犹豫片刻之后,此人默默端走了鱼。
面色颇为奇怪。
我没有多想,又炸了一盆鱼送给卧病在床的阿耶,却不知院子的另一头,有人正对着那盆酥炸小鱼大发雷霆。
杀砚,那女子已解决了?
...........没。
所以,我叫你杀人,你给我端盆鱼?
不、不是,是那女郎刚炸了一锅小鱼干,叫我端来给您吃的。
...........
另一人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您先吃鱼?
是啊,炸小鱼趁热吃,眉毛都鲜掉了
闭嘴
顿时,房中一片死寂。
一人战战兢兢地问: 郎主,那、那女郎还杀吗??
许久,方听那粗哑声音冷道。
.........那就过几天再杀。
(十九)
翌日。
两名男子带回一个老叟,看穿着打扮,似乎是位扁鹊。
我端着碗熬好的柳树汁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一人眼疾手快地过来,劈手夺走我手中的碗,嗅了气味,面色一变。
你日日给郎主喝的,就是这种东西?
是。我面无表情: 树皮煮水,每日一碗,他来了多久,便喝了多久。
你
男子手按剑上,正要发难,便听里面传来一老叟声音: 门外何人?
见我默然不语,这男子将我一搡,狠狠搡进屋子里
屋内,那人乌发垂地,躺于榻上,灯火耀得我眼前晃动,瞧见他一双碧眼,心下顿时一颤。
老叟一层层揭开那腿上绢布,口里啧啧称奇: 蛆虫清创,以化腐肉,此法古已有之。老朽一向以为传言骇人听闻,不意今日竟见到了
说着,他将那伤处不停扭动的胖大蛆虫挑了,一一丢进身旁铜盆,那捧盆男子低头看着,面如土色。
见我默默站在墙角,对方瞧我一眼,神情和蔼: 这位女郎,可知医者是哪位大城扁鹊?
我低着头,忍不住面上发烧: 不是旁人,正是小女子。
老叟闻言,眉头一挑: 你这小女郎胆子倒大,不是你的功劳也敢冒领?
不过误打误撞罢了,谈不上功劳。
话音未落,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
只除了那榻上的人。
我低着头,辛苦避让着对方犀利的凝视,却见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树皮水,蘸了点在嘴里,神情惊异: 这是...........
无甚寻常,不过是柳树皮熬的水。
我话音未落,两名侍从顿时七情上脸: 你这毒妇
竟敢这般对待郎主
还待再说,却被他的主人喝止。
杀砚,住口
那名叫杀砚的男子闻言闭嘴,只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我,那老叟见状,连忙伸手调停: 哎,此法对症,女郎并无坏心。
又转头瞧我: 可你不过一小小女郎,是从何处知晓用蛆虫清创化痈,又用柳树皮祛风止痒的呢?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也据实以告: 我外祖曾是良医,小时候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
老叟听得连连点头,转头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礼: 这位郎君,你这条腿之所以没齐膝烂掉,全拜这女郎悉心照料,伤处已经开始愈合,只需静养月余便可。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良久,一道嘶哑声音打破了沉静: 杀墨,送扁鹊回去。
是。
名叫杀墨的男子闻言,便从怀中掏出一粒金珠,递到老叟面前: 此为诊金,请。
那老叟见他如此大方,颇有些受宠若惊: 老朽虽然来了一趟,可伤都是女郎治的,委实不敢居功
说罢,又对着榻上人扬声道: 这位郎君,若非这女郎及时为你清创,你即便断腿保命,亦可能死于血亏高热,她之所为,恩同再造,难以用金珠衡量啊
此去良久,余音绕梁。
满室寂静中,那双碧眼轻轻眨了眨: 杀砚,将那柳树汁端过来。
杀砚闻言,连忙将那碗药汁凑到他唇边。
对方当着我面,一饮而尽。
似有示好之意。
我不为所动,转身就走,没出门便被人喊住。
你既是为了我好,为何不趁早说清?
我说了,你就会信?
..........
我离去后,榻上人颇有些下不来台,一张破陶碗狠狠丢出去,撞在门边碎成了齑粉。
(二十)
翌日。
我正在锅边搅着水引,忽然走来一人,往面前扑通便是一跪。
这人唤作杀砚,昨日方破口大骂我毒妇,今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一个彪然大汉,委屈得双拳捏紧: 我不该辱骂女郎,故而诚心来向女郎赔罪。
我拂去面前水雾,平平道: 这恐怕,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
他抬头看我,似乎微有惊异: 是..........啊不是,这的确发自我本心。
算了吧。我摇摇头: 你也不必谢我,我救你主人,只是不想做寡妇罢了。
你们既然找来了,那便早点走吧,我这小院养不起许多人。
那大汉见我舀着水引,连忙起身帮忙,我将一碗素汤端给他: 拿去,这碗是给你主人的,不要拿错了。
是........是........
他两边眺了一眼,专看那堆得冒尖的汤碗,但最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端着碗离去了。
傍晚,一片透明暮霭遮住了月光,月色朦胧,将初夏的夜空衬得愈发高远。
我和阿二两人坐在庭下,拌着椿酱喝水引,刚喝两口,便见那常闭的厢门忽然敞开。
杀墨杀砚一边一个,搀着人出来了。
只见中间人换了一身绉纱长衣,但仍能看出肩宽腿长,个子高挑,几乎胜我一头,两边鬈发垂在脸颊,竟独有一份刚柔并济的美感。
眼看这人在桌边坐下,我和阿二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选择低头喝汤。
长风鸣廊,月移影动。
除了风声,院中一时只剩下喝面的窸窣声。
面前,一张修长手掌端起水引,微倾于唇边,碗不大,很快就喝得见底。
汤没了,便如水落石出,渐渐露出了碗底的.........
荷包蛋。
阿二眼尖,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顿时委屈了: 女郎 ,家中仅剩两枚鸡子,你怎的自己不吃,却留给他吃?
听了这话,那人白灿灿的鸡蛋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见对方垂下眼皮,掩着一双碧眸,我连忙道: 锅里不还有一个蛋吗?你吃完了便端去给阿耶,休要多话
唉
见阿二负气而走,我潦草喝完面汤,便开始收拾碗筷,那人仔细睇着我神色,低声道: 你做事总是这样?
怎么?
若要对人好,自然要说得明明白白,否则被人曲解,岂不委屈?
我听了,将抹布一丢: 不过微末贱人之语,有谁愿听?
身居高位之人,即便轻声细语,也会被人奉若纶音,而卑贱如泥之人,即便于道中大声号哭,结果又能有什么改变?
对方听我这么说,微叹口气。
沉默良久,他又问道: 不过,你一个庶人女郎,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
他这一问,实实在在踩了我的痛处。
我夷然一笑,笑容嘲讽: 告诉你,你会帮我杀了她吗?
对方正要回话,阿二匆匆走来,神色惊惶: 女郎,主人不知为何,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会?
我连忙撇下一干人等,随他匆匆离去。
身后,杀砚杀墨两人俯下身,却是压低了嗓音吐槽: 郎主,这小娘子好烈性
是啊,瞧着柔弱,委实呛人
闻言,那人眼波微澜,只是淡淡一哂。
(二十一)
我阿耶自从在菽饼店子受了惊吓,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甚至连汤水都喝不进了。
在某人授意下,杀墨杀砚延来了昨日那名良医,经他数次用艾灸气海、百会两穴,人是醒了,却嘴歪眼邪,口流涎水。
见我神色忧愁,老叟叉手行礼: 令尊年龄已大,有此风痹之症本是寻常,女郎且放宽心。
此症,无法可治么?
除非能去上京........老叟说着,连忙改口: 或是圣人所御的洛京、世家所踞的陈郡,往这两处寻宫廷御医、杏林圣手,或有一线希望。
因胡羯南下,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且随时都有被兵戎袭击的可能,如今城内早已戒严,只许进,不许出。
这希望听起来,竟是单薄而渺茫。
送走老叟后,我拿起阿耶手臂,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
难以置信这张曾经宽大温暖,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手掌,如今居然如此干瘪冰冷,仿佛一用力便会捏碎。
屋内一盏孤灯,烛影飘摇。
屋外却是狂风渐起,入夏第一场暴雨,即将席卷而来了。
(二十二)
几日后,天气晴好。
我推开轩窗,却见一个修长身影摈弃左右,独自在院中缓行。
似是感觉到我的凝视,对方一顿。
我忙将窗牗合上。
再次坐到镜前细看,只觉脖颈酸痛,那梦中留下的勒痕颜色稍轻,但仍有一圈红痕触目惊心,如一道蜈蚣蜿蜒于肌肤上。
忽地,身后门开了,带起一阵冷风。
面前的菱花镜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和披泄肩上的墨发,对方唇色极淡,肤色冷白,碧眼清湛,如一汪凝着秋水的平湖。
看起来不光不凶煞,甚至有些温柔。
上京已陷于胡羯之手,圣人已携宫妃子女逃往洛京,你若往南,一路上凶险万分。
我合上妆奁,听他语气柔和,便轻声回道: 可我阿耶病得厉害,自然是要去大城延医的。
话音未落,一股酸楚已冲上鼻腔。
对方窥见了我眼里闪动的水波,微微愣住,紧接着长眉一蹙,低声道: 你流泪了。
不用你管。
呵,前几日我还是你男人。
见我哑口无言,他蓦然笑道: 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倒真是个好性子呢。
我移开眼,却仍能感觉那双眼在打量我。
之前他狠狠看我,并不会带来这种遍体发烧的羞耻感,如今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看得我浑身发毛,后背出了层冷汗。
此刻虽不说话,却感觉空气十分胶着。
你...........
他刚出声,我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
没,没什么。
我默默坐回去,只听对方娓娓道: 杀砚杀墨已打探了,要杀你的人是文昭县主,此女同时又是西贵妃最宠爱的侄女。
西贵妃颇得圣人爱宠,不过陛下日薄西山,红丸都吃上了,恐怕时日无多。
你且等等,静待时机。
听他的口风,竟要替我杀人?
我一时震惊,胸臆翻滚,两道热泪便扑簌而下: 你,你真愿意帮我?
对方轻笑一声: 杀个人而已,这有何难。
不过,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
我?我........
我坐于原地,神情茫然。
我曾为了瞿家那一点贤妇的名声,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瞿晃的病母三年,却落得个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即便什么也没做,厄运还是一个个接踵而至。
思前想后,唯有惨然一笑: 也许我活着便叫她不快吧,人各有命,谁知道呢?
你的好命,还没有开始呢。
闻他这么说,我感激抬眼,却猛然撞进对方深邃乌碧的双目,其中坐着一个女子小小的倒影,那样地纤脆而柔弱。
先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什么话?
我正发呆,却不意身后的人越走越近,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霎时间,面前模糊的铜镜中,两人脸儿相并,就如鸳鸯交颈。
我瘸了,你养我吃喝,我死了,你为我收尸。
他说着,口唇微倾到我耳边,吹气如兰似麝。
不会是全然骗我的吧?
(二十三)
我一惊之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尽头,此处蔷薇纷乱,满架繁花,我索性往棚下一坐,思绪紊乱。
之前事出紧急,我抓着他硬摁了婚书,如今他愿意,我却不愿意了。
再回想他出手慷慨,随扈伴身,说不得门第比瞿晃还高,我即便一时高攀了,往后也是被休下堂的命........
这么想着,我心下愈发后怕。
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艳丽面孔,却是冷傲睥睨,仿佛我只要反悔,下一瞬就会如摘花一般,轻轻摘掉我脑袋。
我摸着脖颈,仿佛真听到了那一道折断的咔嚓声。
当下正魂不守舍,面前忽然行来两人。
定睛一看,却是杀墨和杀砚。
他们一人肩挑双担,另一人手提高箱,当着我面,杀砚将那红皮箱子置于臂上,轻轻掀开。
却是满满一箱金珠
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睁不开眼,杀砚已退至一边,杀墨放下担子,揭开红布,两边是叠得整齐的一摞绫罗绸缎,用累累金丝绣着花鸟鱼雀,卷草蝠纹。
我颇感茫然: 此为何意?
此乃聘也。
.........
郎主说了,因出门在外,身上财帛有限,女郎若觉寒微,待回到陈郡再尽力满足。
说罢,两人叉手行礼。
如此,女郎可仔细思量。
(二十四)
两人走后,我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聘礼好一阵出神。
当初瞿晃聘我,所费不过喜饼一担,金耳珰两只,银镯三对,唯有的几身新衫,还是我自掏了体己去店里做的。
之后三年,便是粗衣陋衫,深居简出,整日与他的病母为伴。
未料有一日,我这下堂妻还能如此得人青眼。
闲坐片刻,日移云动,厚重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在空隙间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天渐渐暗下来了。
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人影。
对方是独自前来,衣袂缓缓拂开,打着一盏低垂的绛纱灯,灯火照耀之下,眼前一晃,瞧见他一双碧眼。
许是坐在风里久了,我浑身寒凉: 我只是一末等士族女郎,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
我在家中也不过庶子而已,与你正相配。
他往后走几步,轻轻一推,我身下的花架便渐渐摇曳起来。
金子就算了,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现买的,你若不喜欢那款式颜色,自己拿去退了换了,都随你。
我.........
怎么不高兴?莫非是礼聘太少?
当着面前铺了满箱的金珠,我不好发违心之言,他见我默然摇头,凑近了柔声道: 还是我相貌鄙陋?
说着,他微低了头看我,一缕鬈发垂在额上,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鲛人,有一对清透如洗的眼眸。
这摄人心魄的艳色扑面而来,任我如何张口,也说不出一个丑字,只能讷讷: 不..........不是,是你太凶了。
.........
你杀人如砍瓜切菜,我不喜欢。
花架渐渐停了,对方一扬手,又晃悠悠地荡了起来。
身在乱世,我为挣功名,不得已刀口舔血,可都是战场上见真章,从未伤过老弱无辜。
顿了顿,又道: 你若怕刀,我以后不再拿到你面前来,好不好?
见他声音宛然低沉,有些嘶哑,我轻咳一声: 还有,你声音也不好听。
只是被人下了毒,烧伤了喉咙,过阵子就好了。
不得不说,对方这放下身段,温柔入骨的样子,实在令人迷惑,也令人心软。
鸡蛋里的骨头都被挑完了,我无法可想,目光渐渐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
你先前说,家在陈郡?
是。
那我嫁去陈郡,你能让我带上阿耶吗?
.........
我不要你金珠,也不要你绸缎,只要你将我带去陈郡,允我照料阿耶。
我低着头,细声哽咽: 我便作你的妻。
(二十五)
初夏夜长,蛩鸣轻细,散落草尖的萤火虫渐渐绝了踪影,等了许久,方听到那低低哑音响起: 你可知此事艰难?
我移开脸,不敢看他眼睛。
如今胡羯步步进犯,境内流寇众多,陈郡虽距滁州不远,短途已成天堑,我将你带走已是不易,更莫说你阿耶了。
说着,他缓缓摇头: 此事,你是要我用命去博。
我轻轻点头: 既如此,你拿上金珠绸缎,就自行离去吧。
对方松了手,花架随即寂寞地停了下来。
你不与我同行?
我无动于衷: 为人子女,怎可抛下父母不管?
对方垂目沉吟,踟蹰良久: 你救我一命,可留下金珠。
不,你曾救过我,这也算恩怨相抵了。
说罢,我跳下花架,从怀中拿出薄薄一张红纸递过去: 这婚契,名字本就是乱写一通,也未交予官府报备,到底怎么处置,丢了或是撕毁,都随你。
这之后,我行了个女礼,默然离去。
我走以后,两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中走近,神色忐忑: 郎主,事不谐矣?
那人手执红纸,面容柔和: 此事对别人不易,对我又有何难处?
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像对她阿耶那般,对我不离不弃........
身畔,两人揣测着他神情,肃容以待,
不过须臾,这向来残暴的主人已恢复了冷淡神情: 也罢,你二人自去陈郡传我口令,调一支亲兵来。
郎主?若调亲兵,您身边........
有何疑问?
没、没有。
杀墨杀砚不敢驳嘴,自领命去了。
这之后,对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红字,他眉头挑起,唇角的笑容渐渐加深。
艳极,也诡极。
江愁予,他日你若敢负我.........
(二十六)
这之后数日,我见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