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漾

安氏别墅里，安老夫人开心的怀抱一个婴儿，一边轻晃一边逗他，“像，像，真像，像我们安家的人”。

安家少爷安辰也一脸高兴的看着婴儿，真好，终于抱回来了！

故事要从十五年前说起——雨，像是天河决堤，疯狂地倾泻而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迈巴赫S级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响，仿佛无数石子从天而降。

雨刷器早己开到最大档，两根黑色的橡胶条拼命地左右摆动，刮出一道道扇形的短暂清晰视野，但旋即又被瀑布般的雨水吞没。

它们发出的那种单调而急促的“嘎吱——唰——嘎吱——唰——”声，与引擎的低沉嗡鸣、轮胎碾过积水路面时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令人心绪不宁的雨中行车交响乐。

车外，夜色浓稠如墨，被肆虐的暴雨扭曲、撕碎。

盘山公路像一条被浸透的黑色缎带，更像一条湿滑阴险的巨蛇，在陡峭的山崖间蜿蜒盘旋，若隐若现。

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能瞬间看清路旁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渊，那闪电如同巨神的相机闪光灯，将险峻的山势和狰狞的树影定格一瞬，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雷声滚滚而来，不是清脆的炸响，而是沉闷而威严的轰鸣，仿佛在天穹之上有巨轮碾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冰冷的雨水狠狠地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依然赶不及暴雨的攻势。

蜿蜒的山路上，黑色奔驰像一叶孤舟，在雨幕中艰难前行。

“先生，这雨太大了，要不我们在路边停一会儿？”

郭添禄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后座上的岑参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眼腕表：“不行，明天早上八点有重要签约，今晚必须赶回去。

开慢点就行，这条山路你熟。”

“是，先生。”

郭添禄不再多言，只是将车速又降了些许。

车内广播正播放着天气预报：“受强对流天气影响，本市将持续暴雨至明日凌晨，局部地区伴有短时大风，请市民尽量减少外出...”话音未落，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随即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车内，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级隔音玻璃将大部分喧嚣阻隔在外，只留下被过滤后显得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空调送出暖风，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皮革的淡淡清香和岑参惯用的雪松味古龙水的气息。

氛围灯散发着柔和幽蓝的光晕，勾勒出车内奢华而精致的轮廓。

郭添禄双手稳稳地握住包裹着细腻Nappa皮革的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

后座上，岑参正闭目养神。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身体随着车辆的转向而轻微晃动。

手指正轻轻地按压着太阳穴，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他刚结束一场持续到深夜、唇枪舌剑的商务谈判，虽然最终拿下了项目，脸上带着胜利后的松弛，但那胜利的代价是高度紧绷的神经持续运转了七八个小时后的精疲力竭。

听到郭添禄的话，他并未睁眼，只是嘴唇微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开慢点，阿禄。

安全第一。”

“是，先生。”

郭添禄应道，语气恭敬。

他脚下意识地微微松了松油门，车速略降，但很快，他又不动声色地重新施加了压力。

车速表指针缓缓回升。

他知道岑参明早八点还有一场至关重要的董事会，关系到公司下一个季度的战略布局，绝不能缺席。

从这郊区的私人山庄返回市区岑家大宅，即使天气晴好也得一个小时，碰上这种鬼天气，一个半小时都算乐观估计。

他必须为老板争取尽可能多的休息时间。

车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沉稳有力的嗡鸣和车外被隔绝后显得沉闷的雨声。

郭添禄的目光习惯性地向上瞟了一眼——遮阳板上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那是他抱着刚满月女儿郭漾的合影。

照片里，他穿着干净的衬衫，笑得有些腼腆但幸福满溢，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柔软的小小身躯。

襁褓中的小漾，粉雕玉琢，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像初升的月牙儿，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依靠。

那是她降临人世后，他第一次抱她，护士用手机拍下了这珍贵的瞬间，他特意洗了出来，随身带着。

想到女儿，郭添禄刚毅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弧度。

那小丫头，不知道像谁，对音乐有着出奇的敏感。

上次带她路过琴行，她趴在玻璃窗上，看着里面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眼睛亮晶晶的，挪不动步。

等这次回去，他盘算着，就用岑先生刚发的这笔丰厚奖金，给女儿买下那架她心心念念的雅马哈立式钢琴。

才三岁，请个启蒙老师应该正好。

而且——他心里默默想着——要不要给漾漾添条项链或者手镯…自从漾漾母亲难产去世后，总是顾不上漾漾，他心里为女儿委屈得要命，恨不得所有好的东西都给漾漾。

他的思绪飘向温暖的未来，勾勒着家的美好图景。

车窗外的狂风暴雨，似乎也因此变得不那么令人烦躁了。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毫无征兆地，一道极其刺眼、野蛮的远光灯光芒，如同死神的独眼，猛然撕裂了前方混沌的雨幕！

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穿透密集的雨帘，刺痛了郭添禄的双眼，让他眼前一片白茫茫。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无数雨滴在强光中像金针般飞溅的轨迹。

紧接着，一个庞大、扭曲、失控的黑影从那片炫目的白光中猛地凸显出来！

那是一辆重型集装箱卡车！

它像一头从地狱深渊里冲出来的钢铁怪兽，在湿滑如镜的路面上完全失去了控制！

巨大的车头疯狂地左右摆动，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哀嚎！

它那庞大的身躯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恐怖姿态，狠狠地甩尾，蛮横地横跨了整个双向车道，像一堵移动的、死亡的钢铁城墙，占据了每一条可能逃生的路径，并以一种排山倒海、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首首地朝着他们这辆相对而言渺小如玩具的轿车碾压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无限拉长、扭曲、变慢。

郭添禄的瞳孔急剧收缩成两个针尖，肾上腺素如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

千分之一秒内，他受过严格训练的大脑像超级计算机一样疯狂运转，冰冷而精确地计算着所有可能的选择：急刹车？

绝对来不及！

如此高速加上湿滑路面，百分百会侧滑、翻滚，甚至可能被后方车辆追尾，变成一堆被挤扁的废铁！

向右急打方向？

右边是冰冷坚硬的岩石山壁，猛烈撞击之下，车内人员绝无生还可能！

向左急打方向？

左边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冲下去必定是车毁人亡，尸骨无存！

每一个选项的终点，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词：死亡。

唯一的、渺茫的、残酷的生机是——牺牲自己所在的驾驶座一侧，以自己为缓冲垫，去迎接那致命的撞击！

利用车头的部分溃缩和防弹车体的坚固结构，或许，仅仅是或许，能为后座的岑先生争得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没有犹豫，没有权衡，甚至没有恐惧。

那是一种深植于他骨子里的、名为“忠诚”与“责任”的本能，也是一个父亲在危急关头，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所爱之人未来的决绝！

“先生！

小心！！！”

他从胸腔最深处爆发出了一声嘶哑决绝的嘶吼，几乎同时，肌肉贲张的双臂爆发出全部力量，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方向盘向左侧打死，同时右脚狠狠地将刹车踏板踩到底，试图让车尾甩出，进一步调整撞击角度！

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轮胎失去抓地力，车身猛地开始旋转，车尾失控地狠狠甩出。

他精准地操控着，最终让自己所在的驾驶座一侧，义无反顾地、正正地迎向那辆失控咆哮着冲来的钢铁巨兽！

物理学是残酷而公正的。

他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动能守恒定律不会因为任何情感而改变。

下一刻——“轰！！！！！！！！”

一声惊天动地、撕裂夜空的巨大撞击声猛然炸响！

那声音是如此恐怖，仿佛两颗流星悍然相撞，金属被无比暴力地扭曲、撕裂、碾碎！

玻璃瞬间炸裂成亿万颗晶莹的碎粒，如同爆炸的冰晶，向车内疯狂迸射！

安全气囊以惊人的速度猛烈炸开，像一记沉重的白色巨拳，狠狠砸在郭添禄的脸上、胸口，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让他眼前一黑，鼻腔里充满了刺鼻的化学粉末味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温热的血腥味。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海啸般从双腿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被巨大的压力机彻底碾碎，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得移了位，尖锐的金属碎片可能己经刺入了他的身体。

温热的血液从额头、嘴角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染红了他眼前的白色气囊。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而冰冷地离他远去。

耳边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但他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力，死死强撑着那最后一丝清醒。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目光艰难地穿透弥漫的血色和灰尘，望向后方。

后座的岑参同样被撞得七荤八素，额角被飞溅的玻璃划破，渗出血迹，满身都是玻璃碎屑，显得狼狈不堪。

但得益于防弹车体的坚固结构和郭添禄在最后关头用生命做出的精准抉择——让最坚固的车身主体和缓冲区间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力——他似乎并无大碍，至少没有明显的致命伤。

他正挣扎着解开安全带，试图靠近驾驶座，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阿禄！

阿禄！

坚持住！

坚持住！

救护车！

对，叫救护车！

马上就来！”

岑参的声音因惊恐和急切而变调，他试图挪动，但被严重变形的车体结构阻挡，只能徒劳地伸出手。

郭添禄想摇头，却发现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刀子在割裂肺部，带出更多的血沫。

冰冷的感觉从西肢末端开始蔓延，那是生命流逝的征兆。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最后的心愿，必须说出来。

“小...漾...”他翕动着嘴唇，用尽残存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最后的生命，伴随着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涌出，“她...拜托...先生...”岑参瞬间明白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血肉模糊、即将为救自己而死去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名为牵挂的光芒，巨大的愧疚、悲痛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山般压下来。

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郭添禄那尚能微微动弹的、染血的右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我发誓！

阿禄，我岑参对天发誓！

只要岑家还在，郭漾就永远有家可回！

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会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最好的保护！

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以岑家百年名誉起誓！

你放心！

你放心！”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承诺，郭添禄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最后一抹微弱的光彩。

他还想说什么，想再看看那张照片上的笑脸，想再嘱咐一句女儿怕黑晚上要留盏小灯...但最终，所有的言语和牵挂都凝固了。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如叹息般的气音，眼神中的那点光芒彻底涣散、熄灭，变得空洞而平静。

抓住岑参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的头歪向一侧，最后的目光，恰好定格在遮阳板上那张被溅射的鲜血染红了一大半的照片上。

照片上，他抱着女儿，笑得依旧那么幸福而满足。

瞳孔中，倒映着车外依旧疯狂的闪电，却再也映不进世间的任何光影。

车外，暴雨依旧肆虐，无情地冲刷着扭曲变形的钢铁残骸，冲刷着破碎的玻璃，冲刷着从缝隙中渗出、蜿蜒流淌、最终被稀释淡化的鲜红血液。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是哪辆车发出的，回荡在山谷间，混合着风雨声，凄厉而绝望。

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雨滂沱的夜晚，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为了另一个生命毅然赴死，一个沉重如山、纠缠着恩义与枷锁的承诺就此立下，背负起一个孩子未知的未来。

雨，冰冷地下着，仿佛要洗净这世间的所有悲伤与残酷，却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