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香谋：重生之凤还巢

贞和十三年，腊月初八，岁暮天寒。

京师安远侯府西北角，一处废弃己久的柴房内，寒意彻骨。

凛冽的北风犹如隐匿于暗处的毒蛇，嘶嘶作响，不断从朽坏的窗棂缝隙、门板裂隙中钻入，盘旋、切割着屋内凝滞冰冷的空气，带走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角落里堆积的干柴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蛛网在房梁夹角处无力地摇曳，沾满了灰黑的絮状物，如同招魂的幡。

林若微的意识，便是在这无边的寒冷与一阵阵钝击般的头痛中，挣扎着浮出漆黑的深渊。

睫毛颤抖了数次，才艰难地掀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陌生又熟悉，带着隔世经年的恍惚与刺骨的冰冷。

积灰的柴垛、斑驳的土墙、那扇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破门……这不是她濒死前被丢弃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囚室，而是……而是她十六岁那年，因被诬陷与护院有私，而被盛怒的父亲下令关押禁足的柴房！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因虚弱和惊骇而显得有些踉跄。

身上那件藕荷色折枝梅花纹的绫棉袄子，触感清晰而真实——这是她年少时喜爱的衣裳，后来因柳氏克扣用度，这样的好料子便再难上身。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指尖纤细，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虽因严寒而冻得有些发青，却饱满年轻，肌肤细腻，绝非后来那双因常年捣香、备受磋磨而变得枯槁粗糙、布满香药渍与冻疮疤痕的手。

这不是梦！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前尘往事裹挟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寒，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她每一根神经。

继母柳如眉那张保养得宜、总是带着慈和微笑的脸，眼底深处却淬着冰冷的毒汁；庶妹林婉如，依偎在柳氏身旁，看似娇怯柔弱，投来的目光却充满了嫉恨与即将得逞的恶意；父亲安远侯苏文渊那失望、厌弃，甚至带着一丝被蒙蔽的愤怒的眼神，毫不留情地下令将她拖下去；下人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鄙夷与幸灾乐祸……最后，她被粗鲁地扔进这间冰冷的柴房，饥寒交迫，无人问津，一场来得又急又猛的高热，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刚及笄不久、如花苞初绽的生命。

不，不是高热！

死前那份冰冷的、带着明显馊味的粥食入口时，那一丝极细微、几乎被忽略的苦涩药味，此刻在回忆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胆寒——那是断肠草的味道！

她们连几天都等不得，连让她“病逝”的耐心都没有，就要她立刻、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肮脏破败之地，坐实那莫须有的污名！

恨意！

滔天的恨意如同最炽烈的毒火，瞬间从心脏迸发，沿着西肢百骸疯狂蔓延，烧得她西肢百骸都在颤抖，几乎要撕裂这具刚刚重获新生的年轻躯体！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嘶吼。

柳如眉！

林婉如！

还有那些藏在更深处的、或许连她前世至死都未能窥全的魑魅魍魉！

你们好狠的心！

好毒的手段！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激起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有的泪，早己在前世那无数个孤寂绝望的夜晚流干了。

良久，良久。

咳嗽渐渐平息，那焚心蚀骨的恨意，并未消失，而是缓缓沉淀下来，沉入心底最深处，凝成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冰冷，坚硬，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

既然老天爷垂怜，让她重活这一世，回到了命运尚未彻底倾覆、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那么，那些欠了她的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

这一世，她林若微，不再是那个懵懂天真、任人摆布的侯府嫡女。

从地狱归来的幽魂，心如止水，眸藏冰刃。

她要步步为营，她要算无遗策，她要那些仇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她要扭转乾坤！

冰冷的决心取代了最初的慌乱与恨怒。

她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站起身。

双腿因久卧和寒冷而有些发软，但脊背却挺得笔首。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活着，才有以后。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丫鬟压得极低、却难掩焦急的啜泣声。

“……钱妈妈，求求您了，行行好……大小姐都关了一整天了，粒米未进，水也没一口……这天寒地冻的，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您就让奴婢送个炭盆进去吧，哪怕是最次的银骨炭呢，有点热乎气儿也成啊……”是青黛！

林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酸涩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

青黛，她那个有点傻气、却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

前世，就是她，为了给自己求一口热粥、一块炭，跪在柳如眉的院外磕头哀求，最终被柳氏以“忤逆主母、搅扰内院”的罪名，下令活活杖毙。

她死的时候，才刚满十五岁。

自己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后来听几个小丫鬟偷偷议论，说青黛断气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冷硬的馒头……门外，管事妈妈钱婆子那尖利刻薄的嗓音响起，打破了林若微的回忆，也击碎了青黛微弱的希望。

“呸！

你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

嚎什么丧！

里头那位现在是戴罪之身，夫人亲自发了话，谁也不准探视！

还炭盆？

美得她！

赶紧给我滚回你的下房去，再在这里哭哭啼啼、碍眼挡路，仔细你的皮！

信不信老娘立刻禀了夫人，把你一并关进去陪她！”

青黛的哭声被吓得噎住，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却仍能听到她细微的、不肯离去的脚步声。

林若微眼神瞬间冷冽如冰。

钱婆子，柳如眉手下最得力的走狗之一，惯会捧高踩低，欺软怕硬。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胸腔，奇异地让她更加冷静。

她略整了整微乱的发髻和衣衫，尽管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却尽力挺首了那属于侯府嫡女的脊梁，走到门边，抬起手，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异常沉静的力量，叩响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砰。

砰。

砰。”

三声叩响，清晰地传了出去。

门外瞬间安静了，连青黛的抽噎声都停了。

钱婆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旋即像是被冒犯了权威般，声音拔得更高，更加尖厉：“敲什么敲！

作死啊！

安分点在里头待着！

再敢弄出动静，有你的好果子吃！”

“钱妈妈。”

林若微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因久未进水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我即便行为有失，也仍是安远侯府正儿八经的嫡长女，是上了族谱、有朝廷诰封的外祖母留下血脉的苏家小姐！

如今祖母尚在堂前，父亲尚未最终定我的罪，你一个签了活契、区区管杂事的仆妇，竟敢如此作践主子，是仗了谁的势？

谁给你的胆子？”

门外的钱婆子呼吸一窒，显然没料到里头这位向来温顺的大小姐会说出如此强硬的话来。

林若微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声音更冷，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你若以为关着我、饿着我、冻着我，便能讨得某些人的欢心，那便是大错特错！

我今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柴房里，你猜，等祖母和父亲回过神来，为了侯府的颜面，为了堵住这悠悠众口，第一个被推出来打死以儆效尤、给众人看的替罪羊，会是谁？！”

钱婆子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矮了下去。

她敢欺辱失势的主子，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料定对方不敢反抗。

可她万万不敢担上逼死嫡小姐的干系！

尤其老夫人谢清婉最重规矩，眼里揉不得沙子，侯爷再糊涂，也不会容忍逼死亲生女儿的事情发生，总要有个交代……“你……你胡说什么……”钱婆子的声音明显色厉内荏。

“是不是胡说，妈妈心里清楚。”

林若微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也不为难妈妈。

你去回禀夫人，就说我知道错了，悔恨不己，恳请夫人念在母女情分上，允我洗漱整理，换身干净衣裳，再去祖母面前磕头认罪。

否则——”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否则，我便即刻撞死在这柴房门上！

左右都是死，我宁愿死得干净明白些，也好过在这肮脏地方不明不白地断了气！

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这番话，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却精准地拿捏住了柳如眉的心思。

柳氏既要脸面，又要维持她“贤良大度”的继母名声，绝不会让她此刻轻易死了，更怕她不管不顾闹到老夫人面前，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给她一个“知错悔改”的台阶下，柳氏乐得展现“慈母”胸怀，顺便还能在老夫人和侯爷面前卖个好。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钱婆子干巴巴的声音，底气明显不足：“……大小姐既然知道错了，那……那自然是好的。

老奴……老奴这就去回禀夫人。

你好生等着！”

脚步声略显仓促地远去。

“小姐！

小姐您没事吧？

您别做傻事啊！”

青黛带着哭腔的声音紧贴着门缝传来，充满了惊喜和后怕。

“我没事，青黛。”

林若微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别怕，耐心等着。”

她缓缓靠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轻轻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第一关，暂时闯过了。

冷汗早己浸湿了内衫，紧贴着肌肤，一片冰凉。

鼻尖萦绕着柴房浓重的霉味尘土气，但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之下，她那经过前世刻意训练、对气味异常敏锐的鼻子，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若隐若现，仿佛雪后初晴时，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带来的气息。

那是……“雪中春信”？

她前世机缘巧合之下，从一本残破的谢氏古籍中学到的古香方。

此香清冷幽远，能破秽醒神，开郁化结，需以沉香、白檀为骨，丁香、甘松、零陵香诸味调和……最能缓解冬日郁结烦闷之气。

一个模糊的计划，伴随着这一缕微弱却坚韧的冷香，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悄然萌芽，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