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他满身是伤从山崖下来,记得我,却忘了他晚上离不得的新老婆。
后妈晚上关门问他存折。
不一会就哭着跑了出来。
连欠她的彩礼都不要了。
你爸真不是人,都那样了,还非要来弄我——
她衣服红糊糊一片,像沾着血,又像是沾着肉。
后妈既跑,打我的人就少了一个。
我起初觉得高兴,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爸不对劲。
1
我爸不吃肉了。
以往在家,他顿顿吃肉,一个人要吃大部分,我后妈吃剩下全部的。
没我的份。
要是我胆敢伸手夹肉,必定一筷子打在我手背上。
紧接着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每次下锅多少,上桌多少片,他都有数。
今天他却把肉夹给我吃。
我生怕他反悔,囫囵一口吃了。
他盯着我看了会,又将肉盘推到我面前。
我仔细看了,肉不是束状排列,不是人身上那种,可以吃的。
那天中午,我吃了个前所未有的大饱饭。
吃得我下午去上课,肚子还撑得疼。
到了晚上,还睡不着。
我半夜起来喝水,发现我爸正往外走。
我以为他要去找老牛尸。
2
我悄悄跟出去,却发现他一路走到了村里的坟头。
这里人少草深。
他停在最外面的坟,一下趴下去猛嚼。
那是个新坟,里面小媳妇才埋三个月。
我想起村里之前配阴婚的事。
我爸曾趁着夜色偷偷摸过人家买回来的尸新娘。
我又想起,我爸这方面很吓人。
之前我妈病得脸色蜡黄,下不了床时,他都要用枕头盖住我妈的脸和她睡觉。
我妈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娶了隔壁镇的寡妇。
后妈打得我满身伤。
半个月前,来看我的姥爷去采药后没再回来,只留下这头十多年的老牛。
后妈想要买城里人穿得那种黑丝内衣,我爸没钱就去卖牛。
我哭着追上去,被两个嘴巴打昏了。
结果也没回来。
后来,四叔公在鹰嘴崖下发现时牛尸护在我爸身上,角断眼瞎死不瞑目。
他试我爸鼻息,还活着。
就叫人将他弄了回来。
他回来没两天,后妈就跑了。
难道他熬不住,来扒坟找女人尸了?
我吓得手脚僵硬,又觉得恶心,忙跑回去。
3
后半夜我爸才回来,他嘴上是青的草汁,脸也青。
月亮下看起来可怕极了。
我赶忙躺下假装睡觉。
却浑身忍不住打哆嗦,敲得床板咚咚响。
我爸听见动静,开门走进来。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被子时,熟悉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吓得眼泪都要出来。
手死死抓紧了枕头下的小刀。
但下一秒,他却只是给我盖上了被子。
然后伸手摸了摸我额头。
我爸站在黑暗里看了我一会。
不烫,没病。
他嗝了一声。
好像吃饱了的牲口。
我想起来我爸像什么了,像牛。
4
像我家的那头老牛。
老牛是我姥爷送来的,那时候我妈刚生了我。
我奶说,农村的女人不能那么娇贵,就算撕裂了出点血有什么。
她们以前都是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生。
现在日子也好了,顿顿饱饭,怎么还要坐月子?
况且生得是个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太太了呢。
我妈吃不饱,面黄肌瘦,也没有奶水,我饿得成日哭。
姥爷走了一百多里路,赶着他那刚刚下了牛犊的母牛过来。
他跟亲家说自己在这边有活,顺便来看看这个执意远嫁的女儿。
来了后,他每天早上送来一碗奶,晚上又送来一碗奶。
有时候是一碗鱼汤。
过了四十多天,有村里人来跟我妈说。
你爸天天住后山那桥下呢。你爸搂着那牛睡,还揉牛奶子呢。
听说你爸不是你亲爸,是不是啊。
我妈去了桥底,姥爷果然在。
小牛饿得哞哞,一下一下撞奶。
姥爷哄小牛。
你妈在呢等会就给你吃。我的孩子没有妈,让她吃一口吧。她吃饱了,她的孩子啊,也才有奶。
我妈一下哭了。
年轻时候不懂事,以为是爱情,却没想到只是哄人到手的把戏。
这日子过得憋屈,却又没到彻底撕破脸那个程度。
我妈让姥爷一起回婆家住。
奶奶骂骂咧咧,最后松口说,要是留下牛也不是不行。
留下的就是这母牛。
姥爷很老了,这头母牛是他唯一的财产,养了半辈子,也没些日子活头了。
他走的时候,摸着小牛犊说: 对不起你,你妈也没了,早知道,当初多让你吃一口。
那母牛当时就站在那,嘴里嚼着青草,看着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满嘴都是青色。
和如今我爸看我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表情不再让我害怕,反而让我想哭。
我想姥爷想那老牛了。
5
我想兴许那天回来这个兴许不是我爸。
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山上死的东西太多。
有以前外地的收山货的商客,有偶尔路过的外地人,还有跑得迷了路的女学生。
总之,那回来的肯定不是村里的,应该是个好人。
一大早上,我爸先起来,他叫我,要给我梳头。
自从我妈没后,我就再没梳过这么好看的辫子。
简直不敢相信是我爸梳的。
他的手又僵硬又灵活。
第二日中午放学,外面大雨。
我照例准备跑回家。
没想到,我爸居然来接我放学了。
他拎着伞浑身湿透走在大雨中。
同学们哈哈笑起来。
夏丁玲。你爸傻子,怎么不会打伞呢。
等我爸走近,撑开伞,把整个伞都撑在我这边。
他们惊疑看着我爸。
我爸今天好像说话利索了一点,但还是结巴。
回家,接玲玲、回家。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接过我。
我小时候身子弱,我妈怀我时,我奶奶说现在孩子要不吃荤才有福气,要胎里素。
我生下来只有四斤。
差点没养活。
我妈天天吃素,没奶水,饿得我哭。
我哭,她也哭。
我们哭多了,奶奶一骂人,我爸就动手打我们。
他只会打人,可不会打伞。
6
我去拿伞时碰到他手。
他的手是暖的。
应该不是死人,我暗暗松了口气。
刚到村口,邻居的黄狗汪汪大叫起来。
一只狗叫,其他狗都跟着叫。
村里那个不知道嫁了多少回的老寡妇李奶奶骂骂咧咧叫狗滚,看到我爸,脸色僵了一下,又看了眼我。
折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奶奶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差,特别我家。
说是因为之前我爸说出去打工没回来,我病了,李奶奶主动借过钱给我看病。
结果等我爸回来不承认。
说他可没拿过钱又没欠条,一个婆娘懂什么借钱,定然是李奶奶讹人。
我妈妈想说实话,被打得满脸血,我爸问她,到底有没有向李奶奶借钱,她只能哭着摇了摇头。
李奶奶气得跺脚,我爸哈哈大笑。
至此两家没说过话。
但今天,她却去而复返,手上还拿了一块糖。
那糖纸黄澄澄,像是观里的符纸包的,多半是她从哪里拜了神顺回来的。
我不敢接。
我爸却说: 说,谢谢。
我拿了。
李奶奶低声说: 你爸不对劲,不要吃任何他给你的东西。饿了的话,这糖晚上等熄了灯再吃。糖纸拽紧了,不能扔。
等转过弯,我回头看了看李奶奶没在,我把那块糖偷偷扔了。
我觉得,李奶奶是针对我爸的。
现在这个新爸爸,我觉得很好。
我怕他没了,从前那个恐怖的旧爸爸又回来。